第一章 重返地獄(1 / 1)

狗日的戰爭2 冰河 14653 字 7個月前

黃家衝是這亂世的隔絕之地,沒有炮聲,沒有空襲警報,也沒有消息嚇人的報紙。隻有青山綠水,臘肉燒酒,清晨的鳥叫蟲鳴,傍晚的炊煙飄散;這是臘月的熱炕頭,是上天的恩賜;這一切又理所應當,板子村就活下他和二子,閻王怎忍心斬儘殺絕?老旦開始猜想結束的日子,它遙遙無期,又似乎不會太久,誰贏了,總要讓老百姓過活吧?而這念頭又令他沮喪,大山裡酒肉再好,炕頭再熱,終是他鄉的,是苟且的,是沾著淚的,是半夜裡總閉不上眼的。聽到海濤帶來的消息,老旦心裡咯噔一下:完了,得回去了。麻子團長帶全團執行撤退清掃任務,炸橋梁,毀工廠,燒掉一切,在鬼子軍官可能進駐的地方埋設定時炸彈。本來還算順利,隻是撤離時發現了幾百個城南倉庫裡的傷兵,被人忘了。麻子團長下令帶他們一起撤退,行動因此遲緩,被鬼子突擊部隊截在了湖北通城。海濤在長沙得了消息,路上帶了三匹馬,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跑回了黃家衝,人累得和條臘肉似的,攙著都站不住。他給麻子團長做過警衛員,自是心焦。“趕緊說,他們現在如何?他受傷沒有?”老旦問出一串,也不管海濤那要咽氣的樣。“高團長……派了……幾個弟兄……到嶽陽……彙報狀況,請求……支援,我遇到了這個送信的……都問明白了,他走的時候……麻子團長隻受了輕傷……沒事……”海濤帽子上有個子彈打出的洞,不知這凶險哪裡來的。黃老倌子要來地圖,幾人看了看。“離得不遠……”二子說。“那也要三天……”老旦皺眉說。他肚疼如針刺,掙下了床,腳微微發飄。武漢撤退一個月,通城已然淪陷。消息斷絕,撲過去和瞎子一樣,全團還剩兩百人,連傷兵足有五六百人,既然突圍不成,又如何能去解困?通城八成早炸個稀巴爛,找人談何容易?老旦喝下口水,漏鬥樣墜下去,沉甸甸到了下麵。黃老倌子眼不眨地看著他。老旦心血翻騰,腹鳴如鼓,背後浮出冷汗,一股熱氣卻衝上頭頂,他聽見牙咬得咯咯響,覺得要有什麼東西泄出體外,撐得鼓鼓,太陽穴霍霍跳著,胸口蹦蹦響著。他本想說一句不著四六的話,但這句話出來卻變了味道。“老爺子,俺要帶弟兄們回去。”老旦說。說完了這句話,覺得冷意和熱意都退去了。“這是有去無回。”黃老倌子緊接著說,“照麻三的脾氣,他死了。”老旦捂著肚子,流著冷汗:“老倌子,彆人興許就罷了,俺不是那麼豪壯的人。可他這事兒,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旦忍著疼說,第一句話定了調子,後麵便說得順理成章,這話幾乎感動了自己,讓肚子更難受了。二子撅著嘴塞了根煙,他忙接過來抽,像要渴死的人喝了杯水那樣,心中平靜,肚子便好受多了。黃老倌子的臉平靜著,老旦有些失望。他推著老旦坐到床上,拉了張椅子坐下,卻不抬頭。屋子裡安靜下來,都等著老倌子的話。“你和他一個德性,都他娘死倔,麻三這死腦筋!部隊留他斷後,定是說得冠冕堂皇,當官的卻早早跑個乾淨。”黃老倌子鼻息裡哼出重重的不滿,帶著早就料到的味道,“去吧,帶上些我的兵。告訴他,他麻三欠老子幾條命,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著地上一處。老旦驚惶地看著他的手,它抖著,顫著,像要戳穿腳下的土地一樣。老旦心中發熱,臉也熱起來,他扶著大腿說:“老倌子,去也是悄悄去,人多反而目標大,就俺們這幾個人,夠使了。”黃老倌子哼了一聲,呼地站起,走去窗口背著手。他那腰杆挺得筆直,雖然肥胖,仍現出軍人的站姿。他石頭一樣不動,烏雲在窗外的天翻滾而過。老旦刹那感到這老漢當年的軍威,那定是叱吒風雲的一番經曆,不知有多少弟兄曾為他甘心赴險,以命相護。老旦想起扶著楊鐵筠拉手雷的那一刻,那些殺回來救他們的弟兄,那些倒在身後的生龍活虎的身軀,心裡的疼壓過了肚子的疼,心裡的愧又壓過了全部的疼,令他幾乎流下淚來。“人活一輩子,最緊要就是要講一個‘義’字。”黃老倌子點了點頭,硬硬地轉過身來,白花花的胡茬根根挺立,好像剛剛長出來一樣。老旦望著這豪氣的老漢,不由得矮小起來。“你們從長沙奔嶽陽,看情況再往北。我讓二當家在嶽陽等著接你們回來。”黃老倌子說罷,掏出個小布包,倒出塊生鏽的勳章,看了看,遞給老旦說,“找到了他,給他看這個,當年我救過他的命……你就說我快不行了,有話囑咐他,讓他回來見我!”老旦正要回話,房門跳進了徐玉蘭,後麵跟著紅著半張臉的小色匪。她一副愜意打扮,手裡拎著酒肉,見黃老倌子在這兒,麵容一驚,想原路退回去,被黃老倌子喝住了。老旦不由看了下二子,這小子猜得可真準。“你做的好事!老旦到底哪裡惹了你,你竟要辣死他?拉死他?”黃老倌子簡直是暴喝了,老旦第一次見他如此發火。徐玉蘭咬著嘴唇,眼睛滴溜亂轉,臉上紅白交替。“我縱著你,慣著你,是不想讓你死去的爹掛念,讓你當個三當家是為了曆練,不被人欺負,可不是讓你變成個女魔頭!早知如此,就讓你早早改嫁了老山匪,倒也省事!”徐玉蘭撅了嘴,看著地麵一言不發。老旦見玉蘭難堪,忙插話道:“老倌子息怒,三當家請俺喝酒,那是看得起,俺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倒怪不得她……”這話太假,估計是沒人信的,玉蘭卻瞥來感激的目光。“三當家這不也來看俺了麼?老倌子莫冤枉她,她被你寵壞了,是霸道了點,但對山寨來說,未必是壞事呢。”黃老倌子板著臉走向門口,邁出去的時候對徐玉蘭說:“讓你的神婆把老旦治好,再給他們幾個念念咒,他要拎著腦袋去救人了。”說罷老漢和眾匪就去了。徐玉蘭猶豫著要跟去,黃老倌子回身瞪了她。她便停了腳步,手腳局促起來。小色匪給她遞上一個橘子,被她一巴掌打飛了。“三當家的,不勞你掛心,俺好得差不多了。”老旦見她慌張,倒不好意思起來。“嗯,拉得是差不多了……”二子笑嗬嗬補了半句。老旦怒視二子。二子賊不走空,抓跑了他的煙鍋:“三當家的,旦哥可想你了,拉一泡就念叨你一句……”徐玉蘭陡然變臉,作勢要打,二子猴兒一樣躥出去,撞見端著臉盆來的麻子妹。他倒乾脆,拉著便走。麻子妹見徐玉蘭在此,張嘴就要來狠的,被二子蠻力拽出好遠,罵罵咧咧地同去了。“嗯,你要去乾嗎?”徐玉蘭側身問道。老旦哦了一聲,將事情簡單說了。“彆讓璐穎妹子知道,免得她擔心……”老旦最後說。“我跟你們去!”徐玉蘭露出喜色,一步步蹭過來。“那可不行,俺們一幫老爺們,帶你個大姑娘,可怎麼乾活呢?”老旦擺著雙手,知道她是湊樂子去的。“我可以女扮男裝,頭剃了就行,臉再抹黑點兒……鬼子認不出的……”徐玉蘭放下手裡的酒,跳到老旦身邊坐下,床上多了個人,一下子彎下去。她的胸脯也隨著蕩漾起來,老旦忙站起身走去一邊。臉遮得住,那兩團大奶能縮回去?“三當家的,你見過鬼子麼?”老旦故作正色問。“沒有,我想去宰幾個,叔叔不讓。”徐玉蘭嘴一撇,踢掉瘦瘦的鞋,在床上蕩起了雙腿。“你還是先聽他的,讓你的神婆過來治治我,我們明天就走。”老旦木著臉說。大夥兒開始表態,海濤自不用說,玉茗還是“隻聽你的”那句話,大薛直接點了頭,眯縫著眼看著二子,二子支吾了幾句,見老旦瞪著他,一跺腳也去。梁七脆弱的腸胃已被折騰得日日拿茅房當家,忙不迭地舉手同意。朱銅頭摸著肚子悶聲不響。老旦讓他再想想,他沒打過仗,不要求他跟著。明天一早就啟程,各自收拾齊備。“你個龜孫兒,關你球事?又要逼著俺和你去送死……”人都走了後,二子蹲在凳子上惡狠狠地撂了一句。“咱死不了的,俺覺得。”老旦嘟著嘴說。“覺得你個屁!”二子跳下來說,“咱一次次玩命,板子村的兄弟玩沒了,身邊幾百個兄弟也玩沒了,咱命大得讓閻王都怕了,陰曹地府早盯上咱了,你還感覺?俺感覺可不好,糟得很哩。”二子氣憤極了,煙鍋磕得都要斷了。院裡跑進個人,咣咣地拍門大喊:“你們這又是乾啥去?我哥不是說讓你們待著等他麼?這才回來幾天,就又要出去撒野?”竟是麻子妹,她這麼快就衝來,定是揪著哪個兄弟套了話。“彆瞎嚷嚷,你哥來了口信兒,俺們幾個要和部隊會合去,這是命令呢。再說俺們的新軍功章還沒著落哩,等俺報了到一起取回來,都送給你,到時妹子你拿著做剪刀做夜壺隨便……你先回去,俺光著屁股哩。”“你回了部隊不就又上前線了?那還咋個回得來?你們去了他還能回來?你騙鬼哩!光著屁股怎地?俺又不是沒見過!開門!”麻子妹抬腳便踹,木頭門鬆垮不堪,哢嚓就爛下一塊。老旦無奈,隻能開了。麻子妹呼地彈進來,拿著給他的藥。“鬼子還在武漢,長沙一時半會兒的哪有仗打?俺們爭取拉他過來,老倌子都給了信物,下了死命令,妹子你為啥連俺都信不過?俺們明兒一早就動身,你也給俺準備點藥和吃喝唄?”老旦嬉笑著伸手拿藥。“俺就是不信!要不就一起去!”麻子妹一把打開了他,氣呼呼坐去門口,渾身的肉擠成輪胎似的。老旦陪她坐下,見要哭了,知道騙不了她。“妹子,俺不放心你哥,不拽他,他不會回來的……”老旦拍了拍她的肩膀,麻子妹卻抓住了他的手。“俺想哥,俺就他這一個親人了……”麻子妹抬眼看著他,老旦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被看得頭皮發木,肚子又隱隱地疼起來。徐玉蘭叫來了山寨的神婆。說是神婆,更像個要飯的瘋子。她留著半尺長的指甲和三尺長的白發,雙眼像對鮮紅的辣椒,一嘴牙齒像故意掰歪,用銼磨過,竟沒一個方正的,這還罷了,那一身臊臭堪比黴豆腐加臭豆腐。老旦被她瞪得發毛,熏得要吐,她堅硬的指甲在他渾身兜兜轉轉,刺來刺去,敲出瘮人的聲音。徐玉蘭看著老旦,眼睛睜得老大,見老旦被這神婆嚇得怯怯的,就嗬嗬笑起來。神婆讓老旦閉上眼,開始念經,邊摸邊掐,推滾他笨重的身體。那雙可怕的手無處不去,摸掐得老旦冷汗周身,最後竟隔著褲衩揪住那串玩意狠狠一拽,老旦七魂揪走了六魄,啊呀大叫,捂著下麵咕咚掉下了床。“老逼!你做甚?”老旦大罵,那玩意火辣辣地硬起來,肚子裡腸鳴胃叫,後門一吞一吐,一串響屁轟隆隆就放了出去。徐玉蘭捂著鼻子退後,指著老旦滿臉羞紅。神婆眼都不抬,收拾東西拔腿便走。她走了幾步,回身指著老旦那裡,眯縫著眼說:“好一條臘腸,好一條臘腸呢……”老旦怒不可遏,跳起來要翻臉,神婆早邁出了門。徐玉蘭揪住了他:“好了沒有?神不神?”老旦揉了揉肚子,頓覺渾身通泰,冷汗化作暢意,熱流遊走著全身。小色匪在門口哈著腰看,見徐玉蘭瞪他,刺溜就沒了影。這神婆果然好手段,隻是如何知道扯雞巴蛋能治療腸胃?袁白先生可從沒說過這種路數。老旦嘖嘖稱奇,見徐玉蘭嬌喜得意,俏麗的笑臉和豐滿的身軀似收似放,那裡便直通通橫斜豎挑。老旦大驚,又大羞,忙坐下四處摸煙。眼前伸過一隻蔥白的手,遞過一根細細卷好的煙。老旦抬頭,隻見徐玉蘭那張比餃子皮還要白淨的臉,紅得像燒起來一般了。天亮時分,黃老倌子來村口送行。他穿著漿好的長黑衣,禿頭在黎明裡爍爍放光。老兵們帶了好酒,女人們打包好臘肉臘腸臘魚和梅乾菜。二當家的一身皮扣,腰插雙槍,背後是柄可怕的大刀。黃老倌子挨個給六人敬了酒,老兵們也全都滿上。正要辭行,朱銅頭拎著大包小包狂奔而來。他跌撞著扔下行頭,給老旦和戰士們敬了個禮。大夥都笑了,二子拍著朱銅頭說:“咋了?怕我們回不來沒人付你的藥錢?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過了?”“我臉皮子再厚,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咯噔啊,昨晚上一宿沒睡,你們一走,我這心裡就沒著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間球事也沒有!老哥、兄弟們彆嫌棄我就行!”“咋說的呢……快把老爺子這杯酒喝了,咱們上路!”老旦心下感動。黃老倌子卻不買賬:“廢什麼話?喝了酒快走!當兵哪有你這樣的?”大早晨的,熱乎乎的燒酒下肚,眾人都成了大紅臉。老旦等人紛紛拎槍上馬。山中空氣清冽,山口鬱氣騰騰。冬至已過,湘中的黃家衝還是深秋景色,山林裡霧氣薄掩,鳥雀爭鳴,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亮晶晶的露水凝出詭異的光。回眼望去,黃家衝青煙嫋嫋,睡醒的雞鴨鵝咯咯咕咕,那聲音如此親切,讓老旦留戀起這安逸的山村。黃老倌子仍在村口遙望,如鐘似鼎,黑衣輕輕抖動。這個把月恍如隔世呦。半山腰一個苗條的身影揮著雙臂。老旦認出那是沒有紮頭發的徐玉蘭,她在竹林裡像隻蹦跳的白羊。但這一切隻是片刻,他隻聽見徐玉蘭在山坡上嗨呦呦地呼喊了幾聲,一切就消失在霧氣和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裡了……穿過益陽,到了嶽陽,也就到了兩湖邊界。一路無驚無險,人們都在往後跑,他們反倒往回去,有腦子的都知道這夥人不好惹,躲之唯恐不及。二當家黃貴讓人送了飛鴿信兒,這一路還有吃有喝,隻是人們都在問:你們回去乾啥?不知道鬼子打過來了?你們是想趁火打劫國民政府,還是抽了羊角風?看地圖,通城百裡在望。老旦帶著弟兄們到城北住下,準備明早過去。城裡部隊也不少,隻看著委頓狼狽,不像在武漢時光鮮。街道兩旁躺著不少傷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無人問津。各家各戶的門板、棉被、床席、枕套、衣櫃,甚至還有裝米的大缸,通通被運往城外鞏固工事。嶽陽城像被路障和鐵絲網包起來的粽子,文廟成了炮樓子,嶽陽樓周圍的高射機槍密如竹林。百姓大多跑路,但仍有不少留在城裡繼續過活,幫著國軍修築工事。城市不算大,但饒有意思,街道和房屋帶著古香,飛簷迂回,菱窗圍院,窗戶雕著好看的花。而這一切都將化作焦土,如打了幾個月的武漢,老旦心中好是惋惜。從告示上得知,武漢城已成殘垣斷壁,除了鬼子弄的,還有國民政府自毀的,是為“焦土抗戰”。軍民全線撤退,武漢城拱手讓人。儘管蔣老頭子一再強調武漢戰役給中國爭取了時間,鞏固了後方防禦,老旦依然心如死灰,守住武漢和守住中國原來是兩回事。中國成了一件敞風漏氣的破衣服,捂住前胸,露了屁股。百萬軍民誓死保衛的長江防線一夜之間就給了鬼子,這“主動放棄”,如何接受?弟兄們沉默著,來往的士兵落落寡歡,信心降到了抗戰以來的最低點。一退再退,再退就到了西南,那是真正的煙瘴蠻荒之地,人可怎麼活?老旦縱不懂軍事,也明白武漢的失守將導致鄂、贛大部被日軍攻占,湘、渝麵臨直接威脅。多半個中國已經淪陷,一百萬黨國精銳部隊灰飛煙滅,這麼打都打不過,亡國是早晚的事了。蔣老頭沒準兒會帶著部隊鑽山溝去,老百姓咋辦?鬼子占了板子村會如何?像東北那後生說的見大姑娘就按倒,見人吃大米白麵就拿刺刀挑了?翠兒皮白奶大的,模樣招人呦……不敢想,但翠兒機靈,定也能如徐玉蘭一般想到剃頭抹鍋底灰的主意。一早起來,吃飯喂馬,大家披掛出發。行至城口被衛兵攔住。守衛部隊奇怪,都唯恐跑得不快,這七個家夥還要騎馬去湖北通城,不是要去當漢奸吧?任是老旦說破了嘴,城防部隊就是不放,老旦也拿不出原屬部隊的憑證。城防部隊不敢放也不敢抓,搖電話報告了頭目。老旦一行被繳了械,帶進了前衛營指揮所。先說話的是個上尉,瘦如乞丐,武裝帶太寬大,在腰上晃悠悠地垂著,說幾句就要拎一下。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幾個軍官打麻將,大早晨的,屋裡已是煙氣騰騰。見他們進來,瘦猴上尉斜著眼說:“你們知不知道上麵的命令?彆說是當兵的,老百姓都不讓過去……”說罷,他打出一張牌,“四萬!”“我碰!你這麼猴急著吃,不怕撐著?”他對麵的軍官拿起牌,回頭看了一眼,又摘出自己一張敲在桌麵上,頭也不回道,“昨天有兩個兵,揣著地圖往北跑,出了城才被抓回來,今天早晨斃在城根下麵了,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帶了什麼?你是帶頭的?”此人又扭過臉,一副不屑樣。“看著不像呢……”還有個戴手套軍官,這人打麻將都戴著手套,看來稀罕乾淨。“俺是第2軍軍部特彆行動科直屬突擊連副連長……”老旦決定不說姓名,省得笑著他們,“俺正在等著軍部的重新整編,這六個都是俺的兵。”聽老旦報了身份,瘦猴上尉要摔的一張牌輕輕放了,幾個軍官或揪衣服、或咳嗽著站起來,看著老旦,帶著狐疑。“既是第2軍的,怎不在部隊裡?你們可在長沙呢。”一個矮胖子說。“俺奉命保護軍部要人到湘中去了一趟,任務完成,這又要趕回去。”老旦這話理直氣壯,本來也是這麼回事麼。“如果諸位不信,可以看看這個。”老旦說罷從懷裡掏出軍功章,這些鐵牌子都彆在一塊布上,幾個軍官一看就傻了眼,那三等寶鼎勳章可不是一般的戰鬥經曆能獲得的,這說明老旦至少是尉級軍官,因還是戰時才發三等,如果將來大授,鬼知道會是幾等。“老兄,不是兄弟不給麵子,上麵有命令,嶽陽城隻進不出,再過幾天進都進不來了,這滿地都是鬼子的奸細呢。你們要過去必須得有師部的命令,或者你們第2軍的長官手諭,你這麼不明不白地硬過,兄弟我……嗬嗬……這個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換作諂笑,口風卻絲毫不鬆。“說的是,說的是,你要過去就得有個材料,我這兒得有記錄,萬一你回不來,我們都跟著吃掛落啊!”剛才搭話的軍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嗬嗬地假客套。老旦卻在想,這幾個球攘的貨不是想要錢吧?“幾位老兄,實不相瞞,俺們這次去不是部隊的任務。俺們突擊連半年前乾了鬼子的鬥方山機場,死得就剩你眼前這幾苗人了,軍裡有意讓俺們休養了個把月。前些日得到消息,我們的老長官高昱團長和幾百個傷兵被困在通城,俺這次要尋他回來。高團長救過俺的命,俺不能貪生不顧,各位給個麵子,俺不會寫字,畫個押留下,把這軍功章也押在這兒,回不來也絕不連累大家。俺知道大家也不容易,守城門寡糟乏味,俺自是曉得,這兒隻帶了這十幾塊大洋給弟兄們買酒,就給俺這個麵子過去,如何?”老旦說完一扭臉,朱銅頭麻利地掏出十幾塊大洋放在桌上,是從老旦和二子那份裡來的,白花花的很是誘人。“呦嗬,可是去炸鬼子機場的河南老旦?”戴手套的軍官突然說了話,走來幾步。“沒得錯,是俺……”老旦木然看著他。戴手套的軍官挺起肚子敬了個禮,探過來握住了老旦的手,大清早嘴裡撲來一口蒜味。“哎呀,久仰久仰!幸會幸會!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也是河南過來的,是192師29團3營副營長鐘文輝,高團長也曾提攜過俺,咋的?他沒回這邊來?”鐘文輝摘了手套,又和老旦握了手。瘦猴上尉是個懂事的,變戲法般夾了幾根煙遞過來。“敢情還是老鄉哪!高團長奉命掃尾,帶著傷兵跑得慢了,就給堵在半道了,其他情況不明。俺帶了他老旅長的命令,非把他找回來不可!”老旦接過一支煙說。“可就你們幾個……”鐘文輝詫異道。是啊,這麼幾根蔥去乾這麼難的事,給誰誰信呢?“俺們去炸機場,不也就那麼一百號人?”老旦不以為然。鐘文輝看了看其他幾個麻友,晃著大腦袋說:“弟兄們,要不這麼著,老哥你給劉隊長……畫個押,軍功章也彆給咱們留證明了,這位老兄仗義赴險,俺信他,但須快去快回。你身經百戰,啥形勢一瞧就明白,能救自然是好,救不了也隻能退回來。各位老弟給俺鐘大頭一個麵子,糊塗過去如何?”軍銜最高的鐘大頭說了話,麻友們不反對,有人抓耳撓腮地支吾。二子又拿出幾包上好的臘肉和香煙放在桌上,說這是黃家衝的山貨,給幾位長官喝個酒。幾人忙慚愧慚愧、客氣客氣地過去點頭了。“這年頭都不容易,我這幾位老弟也是五湖四海的,我再拿個主意,吃喝留下,這大洋你們還是帶在身上,一路上難免還用得上,要是把高團長接回來,你再請我們哥幾個喝酒,這點錢沒準還不夠呢!”鐘大頭拿過大洋塞給老旦說。“這如何使得?”老旦忙推托。“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將來說不定還要你照顧周全呐!”鐘大頭皮膚黝黑,身形敦實,外八字走得穩穩當當的,不穿軍裝,定也是條莊稼漢。老旦紅著臉拿回大洋,還以為他們要狠敲一筆,原來也是仗義的哩。瘦猴長官見狀也借坡下驢,忙張羅著讓衛兵備酒備菜,早飯當午飯吃,怎麼也要送個行。一場酒喝到中午,幾個人都開始稱兄道弟了。鐘大頭一高興,把一輛卡車鑰匙也扔給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裡糊塗,一個勁擺手推辭不要。二子早接了過來,幾杯酒灌回去,那幾個就躺了。鐘大頭喝到酣處,抱住老旦說起傷心事,約著打完了仗兩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旦被他撩得哭了一場。弟兄們倒識數,沒有一個貪杯的,唯獨老旦醉成了一團。二子悄悄帶足了油,馬都留在城門下,眾人拆開抱一起的老旦和鐘大頭,油門一轟就上路了。被車顛得吐了幾次,老旦清醒過來,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便討水喝。梁七帶勁地開著車,對他喊著:“老哥啊,這頓酒沒白喝,喝出一輛美國卡車來,這便宜可占得大了!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來的時候那狗日的天氣,咱們可就慘了呦。”“那鐘大頭也該醒了,說不定現在正在城頭上望著咱們後悔呢!”朱銅頭得意道。“老哥喝得就知道擺手,俺不要俺不要!虧了二子手快……”玉茗說。“俺還是喜歡騎騎馬,這汽油味聞著不舒服呢。”老旦喝下半壺水,洗了把臉,再抬頭看,國軍潰敗隊伍出現了。路邊開始有彈坑,時不時得下來推車。路邊死屍腫得黑胖,蒼蠅黑壓壓地堆在上麵。丟棄的衣服、廢棄的車輛和大筐小籃隨處可見,走不動的人就躺在路邊,連傷帶病的活不了幾天。二子搭了一個傳令兵的摩托去打探消息,半晌回來,說鬼子離這裡隻有五十裡地了。又走了半天,路上已不見人影,成群結隊的野狗逡巡在吃光的骨頭架子間。開車到了通城外圍,老旦決定步行。大家把車隱藏在一條溝裡,二子拆了方向盤和輸油管藏在地裡,這車就偷不走了。望遠鏡裡,能看到通城的一座塔尖,高高挑著膏藥旗。半個縣城還在燃燒,烏雲隨暮靄降臨,黑壓壓地沉在頭頂。偶爾有一串子彈飛過天空,緩慢如發光的鳥。是鬼子在屠城,還是剩餘的戰士在抵抗呢?老旦拿出梳子梳頭,把帽子摘下來藏了。“太陽落了就進去,弟兄們小心!”躲過城頭上掃來掃去的探照燈,他們在城邊找到個炸爛的缺口,竟沒有防守,他們進去,溜著街邊兒往裡探。鬼子在施行燈火管製,除了一些衝天火焰,通城遍處漆黑。鬼子的巡邏小隊舉著火把跑過,尖利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各家各戶都窗戶緊閉,不知裡麵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縣城南部的醫院駐地,找了個四通八達的院子,爬上房頂看去。街邊點著火把,火光撕著黑夜,照亮路邊的血痕。約摸一個營的鬼子整齊地走過廣場,牛皮鞋踩得山響,刺刀映著火光,將月光割成碎片。路的儘頭擠著百十個國軍戰俘,三挺機槍圍成半圓對著他們,狼狗嗷嗷地叫著,並沒人製止它們。“是他們嗎?”二子問。“不是,看著是……警察部隊。”老旦舉著望遠鏡說。“救麼?”二子又問。“怎麼救?”老旦搖搖頭。一個鬼子軍官騎著大馬,縱到戰俘麵前,舉著鞭子嘰裡咕嚕喊著什麼。警察弟兄分成了兩撥,一半人走到了另一邊,還有幾十個沒有動。馬上的鬼子隨意地揮了下手,幾挺機槍便掃射了。警察們割麥子似的倒著,穿過他們的子彈在牆上打出血紅的火星,槍口的火焰蓋過了火把的亮光,刺得老旦心揪成了團。槍聲停下,幾個鬼子上前去檢查,看到沒斷氣的就補一刺刀。一個裝死的跳起來衝向外邊,拖著一條斷腿。三個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槍,一個齊射,那弟兄扯得飛起來,直挺挺摔在青石路上。兩條狼狗過去哢哢咬了幾口,看著不動了才跑回去,瞪著那些投降的人。老旦掐了掐顫抖的手,咽下一團酸澀的唾液。“老哥!你看那邊!”玉茗眼尖,指著更遠的地方說。廣場的東北角堆著高高的屍體,鬼子正在往上澆汽油,馬車上拉下更多的屍體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來,像他們曾點燃的油庫,燒得劈啪作響,那火焰顏色發綠,滾著紅色的煙。濃烈的汽油和人肉味吹來,老旦反了胃,低下頭喘了幾口氣。“老哥,這麼多鬼子,等後半夜再找吧?”陳玉茗問。“二子,去周圍看看。”老旦輕輕推了下二子。二子點了頭,退進了黑暗裡。大家躲在屋子裡等著鬼子散去。但零星的槍聲和女人的尖叫聲,以及狼狗的狂吠聲、鬼子的獰笑,說明這個夜會一直繼續。這些聲音交織成恐怖的夜歌,卷著那些幽魂跌入地獄。大家默然無語,屋子裡一片死寂。大薛不停地聞著一支煙,他不會點燃,那會招來狗一樣的鬼子。飛蟲在屋裡角落中嗡嗡作響,老旦聽到它們掙紮般的喘息,這異於戰場的沉重從心裡彌漫,似乎淹滿了這間破爛的房子。明月高懸,月光如刺刀的鋒芒,籠罩著死去的邊城。一聲槍響將昏昏欲睡的老旦驚醒,他抓起了槍。弟兄們看來都沒睡,有人輕輕地拉開槍栓。玉茗探頭看向屋外,招呼老旦過去。老旦清楚地看到幾個國軍戰士跑來,他們開著槍跳進了院子,後麵是十幾個鬼子。一個戰士被打死在牆頭上,倒栽蔥掉下去,剩下的三拐兩拐,竟然進了後院,頭也不抬地鑽進了上房。這院子很大,裡麵又橫著個花壇,偏房裡這七人還沒來得及從後門出了院子,老旦剛把手槍的火頂上,鬼子就追過來了。老旦等忙貓在花壇和照壁下麵。十幾個鬼子嘰嘰喳喳地跟進了院子,正房子裡的戰士無路可走,朝外邦邦放槍,鬼子們躲在隱蔽物後麵還擊。一個鬼子躲到一棵樹下,大薛就在他旁邊的水車下麵。老旦見鬼子就這幾個,對大薛點了頭。大薛直起身一步跨去,捂著嘴捅進匕首,悄無聲息地放下,走向第二個。老旦等也悄悄摸到鬼子們身後,每人分了一兩個。老旦一招呼,不緊不慢的手槍就把屁股向後的鬼子乾掉了。鬼子頭目驚詫地回過頭,正要大喊,見一個壯漢手裡的刀直戳過來,涼颼颼鑽過了自己的眼睛。“沒事了,自己人,弟兄們都出來吧。”老旦輕聲喊道。陳玉茗拔出鬼子腦袋裡的匕首,順手從他身上摸了把擼子。門開了,三個人從房間裡跳出來,個個都血紅著眼睛,臉黑得像鍋底,慌張四望。他們是執行焦土任務的工兵,這個工兵排炸完最後一座堡壘般的混凝土工事,沒料鬼子來得這麼快,他們沒有重武器,機槍都沒有,幾十人眨眼就隻剩四個了,沒頭蒼蠅似的亂逃亂撞,殺了鬼子搶槍搶糧,如此亡命兩天,剛才就準備壯烈了。他們並不知道307團的動向,說通城裡還有不少弟兄呢,但都是散兵遊勇,形不成威脅,鬼子大部隊都繞奔嶽陽東部,隻留了兩個聯隊的兵力圍剿。城南的倉庫群那邊還有戰鬥,有百十個國軍依然在炸毀的廢墟裡打遊擊,天天有弟兄被鬼子從那邊抬出來。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邊去的。三個工兵願意和老旦等一起去找。二子一身血地回來,說路上殺了兩個拉屎的鬼子,他驗證了工兵的消息,南邊倉庫仍然在戰鬥,鬼子圍得鐵桶一樣,但並沒有猛攻。“有沒有團長的消息?”老旦忙問。“說不準,有一個百姓講領頭的是幾個官,上午他們想突圍,一兩百人兩個方向衝出來,一個當官的衝在前麵,當場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火力太猛,昨天還開來了兩輛坦克,弟兄們死了不少,退回去了。”二子說完,覺得沒回答完老旦的問題,就又說,“如果團長還活著,有可能就在那邊。”“離這兒有多遠?”“摸過去隻一袋煙工夫,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說了。”“走!”老旦立刻決定。他說得痛快,站起身來卻猶豫著,不由得四處張望著。“老哥,用老辦法試試?好走。”陳玉茗指著地上的一些鬼子說。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數了數,眼睛亮了,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心想真是白跟楊鐵筠混了一場。小城麵目全非,街道布滿磚石瓦礫和發臭的屍體,根本無法走快,十一個人走走停停,縱然穿了鬼子衣服,仍謹慎躲過路上的鬼子。夜長夢多,而黎明更加可怕。老旦恨不得天下公雞都死絕,天乾脆不要放亮。通城南湖醫院突兀如麥地裡的稻草人,是為數不多的健在樓房。幾個鬼子向樓裡喊著話,旁邊的民房裡還睡著不少。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樓裡這百十來號人骨頭太硬。任一個連的皇軍怎麼打怎麼炸,就是不投降,每衝一次都要死十幾個戰士,隔幾次就要抬下去一個舉著刀的帝國軍官。運來的兩挺小鋼炮把大樓炸得像馬蜂窩,卻撼不動筋骨,房子就是不倒。開來的坦克口徑不夠,打得了土碉堡,卻啃不動這德國人造的老樓。兩天下來,鬼子頗為頭痛,隻能死死地圍住,等著拉來山炮,反正這些國軍也跑不了,再圍個兩三天的,也沒準不攻自破了。喊話的漢奸被樓裡的狙擊手乾掉了兩個,腦袋打成了爛柿子,現在喊話的是個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著一張紙念著:“你們的……抵抗的……不要……了,皇軍優待……俘虜……的,否則明天……大炮的……乾活了……你們中國人講話,好漢不吃……眼前龜……的……”樓裡哄堂大笑,有人應道:“誰說的,咱們東北人最喜歡燉日本王八,而且專揀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鍋,你把頭露出來,讓大爺我瞅瞅你的龜頭是不是個鱉犢子球樣,八格你媽了個牙路!”鬼子聽不懂,但估計不是好話,也“八格八格”地罵著,很快又是一炮,炸得煙塵彌漫。天亮之前霧水很重。鬼子們還是單衣,自是涼得透了,都縮在沙袋後麵。頭是不敢冒的,樓裡麵要命的狙擊手指哪兒打哪兒,晚上敲腦袋也不含糊,暫且眯著吧,天皇保佑黎明快點來吧!東條保佑大炮快點來吧!受凍的滋味不好受,鬼子們齜牙咧嘴地挨著。早飯還要過一個小時,聽說會有熱乎乎的飯團和牛肉湯呢。百無聊賴間,一隊友軍無精打采地走來了,看衣服是第10師團的呢,隻是一個個肮臟不堪,像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擔架上的兩個傷兵一動不動,看來是不行了。見他們大咧咧走過來,幾個鬼子忙比劃著叫著讓他們趴下,這幫人忙散開跑來。樓裡打出一槍,打飛了一個家夥的帽子。他們忙趴到地麵上,蛇一樣爬到了沙袋後麵,拉過了兩個擔架。鬼子熱心地問長問短:挨槍的人沒事吧?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你怎麼胡子留那麼長啊?這些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嚇壞了,手和嘴一個勁地哆嗦呢。這肯定是九州島來的鄉巴佬,咋一槍就嚇成這個球樣?鬼子搖撥浪鼓似的搖著一個人的肩膀。此人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瞅自己,他擠出一個醜陋的笑,露出一口焦黃的、沾滿汙垢的大牙,那一張大嘴真是臭不可聞呐,仿佛生出來就從沒刷過牙。鬼子被熏得扭臉閉眼,卻聽到一句不懂的中國話:“龜孫兒,爺日你媽!”這是什麼意思?九州話好像不這麼說?不好,這是支那兵!鬼子剛把手放在槍上,肚子上已經涼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要喊,一隻大手又卡在喉嚨上,咯吱一聲,喉嚨像掰苞米似的碎了。彌留之際,鬼子偏過頭去,見幾個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有個家夥勒死了他身邊一個弟兄,又把那繩子穿回腰間——這竟是那家夥的腰帶?這人邊係腰帶邊看著他,納悶地躬身過來,猛地將他的脖子扭過去。鬼子聽到哢嚓的聲音,知道自己那根小脖子被這個中國兵粗魯地擰斷了。老旦弄死這個鬼子,讓弟兄們迅速占了位置。“海濤快去!”他低聲喊道。擔架上的海濤猛地跳起來,揮舞著一件國軍衣服往大樓裡麵跑。樓上的人都看著呢,自是沒有開槍。老旦和梁七扔了鬼子帽,迅速把輕重機槍對準旁邊的一個帳篷,那裡是大樓射擊死角,可睡著一個排的鬼子。大薛和二子跑過去把弄兩門小鋼炮,陳玉茗和幾個工兵則撲向了路邊的坦克。朱銅頭一個個從箱子裡掏著手雷。不一會兒,樓裡的弟兄們悄無聲息地成群下樓。百米之外的夾擊陣地上的鬼子發現了情況,過來了十幾個人想看看怎麼回事,卻見平射炮開了火,幾個人便炸死在街頭。帳篷裡的鬼子醒了,眼屎還沒揉,密集的機槍便鑽進來。沒死的鬼子滿大街亂跑,躲著扔來的手雷——他們怎麼扔得那麼遠?坦克兵被炮聲從夢中驚醒,打開王八蓋子剛把頭伸出來,就被從天而降的槍托砸了個滿堂紅,兩個冰涼沉重的物件在坦克裡叮當亂碰,拔開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冒煙的菠蘿手雷。兩聲悶響,坦克噴出帶血的煙,老旦為裡麵的鬼子肉疼。這玉茗真夠狠的,小坦克肚子裡扔進兩顆,鬼子不炸成餃子餡兒才怪。可玉茗還不過癮,操起坦克機槍開始掃射,滿街鬼子死得東倒西歪。大薛和海濤在旁邊也過足了癮,小鋼炮打得興高采烈。他們準頭不佳卻威懾力十足,鬼子被自己的坦克和鋼炮攔住,估計肺也氣炸了,跋山涉水過來的坦克完蛋得不明不白,衝過去的鬼子死得屍首分離,他們全縮在兩邊不敢亂動。眼見著樓裡逃出來的一多半是傷兵,早知如此,還不如昨天就咬牙攻下來。老旦催著大家撤退,一邊扯開嗓子喊著:“誰看見307團的高團長了?一臉麻子的高團長,有誰認識他?有誰見過307團的高昱團長?”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兵扭頭道:“是307團的高團長?一臉大麻子?”“對!對!你見過他,他在這裡麼?”老旦激動地抓住他。“見是見過,前天還碰過麵,可是……”“可是什麼?說話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昨兒晚上……他死了……”小兵見他怔住了,又補了一句,“他是自殺的。”老旦身邊落下一串機槍子彈,從地麵竄到牆上,鑽得火星亂崩。小兵剛說完腦門上就挨了一顆,人倒了,腦漿子蒲扇樣噴在牆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著這麵牆,眼裡塞滿了紅色,嘴裡喃喃地說:“這不是扯淡麼!這不是扯淡麼?”二子撲來,一把拽倒了老旦,衝著他大喊著什麼。老旦什麼都聽不到,隻覺得血流進雙耳,汽油一樣燒著,它們痛苦得要焦了裂了。“二子,老旦!”一個瘦高個子彎腰跑來,攥住了老旦的手。“你們怎麼來了……你們怎麼才來?”這竟是在村兒裡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驚訝,後是傷心,然後……是憤怒,他指著滿是煙塵的大樓說,“他扔下我們走了,人還在樓上……”老旦腦袋裡嗡嗡作響,王立疆後麵的話聽不見了。二子和海濤發著狠衝進大樓,誰也攔不住。老旦心裡一急,也拔開腿趕了過去。王立疆在後麵喊著:“老旦回來,來不及了,要把傷兵全帶走……他在二樓左邊!”外邊槍炮劇烈,鬼子增援部隊分批趕到了。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樓被轟得搖搖欲墜。漆黑的走廊裡,老旦跟著二子和海濤,借著窗外槍炮的火光,終於在一間屋子裡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團長。他靜靜地躺在那兒,軍裝一絲不苟,一塊破爛的軍旗蓋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臉麻子,那剛毅的兩道眉毛,那鐵棍都難撬開的嘴角,正是曾經給自己授勳的麻子團長高昱。“高團長!”老旦一聲長號,一頭撲在他的身側。他想敬禮,卻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卻沒有眼淚。他看著麻子團長那張冰冷的臉,頓覺這世界的無情,頓覺那些希望的幻滅。“團長啊!你咋這樣哩?你咋就能這樣撂下哩?咱們刀山火海都過來啦……你咋這個時候自個走哩?俺的好團長唉……啊……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塗的團長大哥啊……”老旦晃著麻子團長的胳膊,拂過之處冰冷僵硬。老旦又變作那個軟弱農民,他需要這個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撐,是一堵結實的牆。黃河岸邊那個戰馬上威武的軍官,那個帶著幾千人跪下的熱血漢子,那個發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漢,就這麼走了?麻子團長胸前有個小小的槍眼,正對心臟,軍服被槍口燒焦了一圈,這是手槍抵在那兒開火的緣故。三九天掉進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濤站在身後,流著淚敬著禮。炮火在窗外閃耀,廝殺在樓下傾軋,老旦仍在懷疑這個結果,他為啥要這樣做?最後一次見麵還好好的,武漢戰況即便令人喪氣,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慌亂和消沉。被圍在這房子裡還有幾百弟兄,他會這樣就走?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不是這樣的人。黃老倌子說麻三比他還要剛硬,二十出頭的時候就不把吃槍子兒當回事兒了,是硬邦邦一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犟驢,為啥竟走了這條道兒?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織,老旦不能消解這龐大的痛苦,竟想隨團長而去了。他在團長的腦袋邊上仰天乾號,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悲傷。仿佛此人這決然的一走,也將自己的希望和勇氣都一並帶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麵臨漆黑的深淵。黃河邊上那重重的一拳,那兩記響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過他命的軍刀,不知給了他多少力量和決心。外邊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大樓開始坍塌,可老旦無意離去。他後悔在路上沒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過醫生不準讓俺死麼?你要死俺跟著你死,你還能下這狠心?樓道裡傳來腳步聲,老旦咬牙跳起,從二子腰裡掏出手雷就要拉。門口湧進了幾個不認識的國軍戰士,看了看他,一個箭步搶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著頭齜牙咧嘴地要罵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鎬頭,眼前鐃磬齊鳴,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飛下樓去,二子憤怒的罵聲東拐西拐。再睜開眼,儘是臟兮兮的綁腿和滿地的屍體,那些腳將彈殼踢得劈啦作響,間或趟過一個冒著熱氣的血窪。爆炸聲在頭頂接連響起,大地蔚然震顫。老旦掙紮著抬眼望去,幾架鬼子飛機轟然掠過,碎爛的大樓正緩緩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滿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閃一閃地像在對他說著什麼。煙塵卷起,將周圍的一切蓋得嚴嚴實實了。“團長——”老旦嘶喊著,卻聽不見,不知是喊不出聲,還是被那些巨響掩蓋。眼前晃過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屍體,他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泛著血紅黯淡的光……早晨。板子村的早晨。天藍得受不了,一絲雲沒有。太陽不知在哪兒,但一切都明亮著。老旦獨自在田裡刨地,準備種下一壟子香甜的南瓜。汗水從額頭滑落,舒坦地流過他的腮邊,在滿是胡茬的下巴上滯留了下,彙成一串串滴進鬆軟的土地。風掀起的土沫子落進嘴裡,帶著淡淡的甜腥。刨到地頭的時候他直起腰來,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鋤頭,看看四周無人,便拉下褲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來,稍微抖了兩下,它便長出那麼一截。老旦鬆開兩手,叉腰看著天,覺得正融化在那汪藍裡,下麵嘩啦啦地射出去,有帶子河的流水聲。他微微擰著身體,繞著圈澆地,口中念念有詞:“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婦不將懶漢嫌……”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褳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兒準備的涼水和卷餅——裡麵有大蔥、鹹菜和兩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壟上啃起來。板子村在不遠處,自己那幾間小土房像窩頭一樣窠臼著,房頂上和著泥的秸稈整齊地鋪著,明天便能蓋上新買的油氈,那什麼雨都不怕了。門口掛著的那串金黃的玉米棒子是謝老栓兒給的,為這個,他老婆折騰了個把禮拜,直到翠兒把同樣長短的一串辣子拎過去才笑逐顏開。房頂的煙囪冒著青青的煙,估計翠兒剛剛燒完一鍋滾水,把麥稈續上,準備蒸起晚上的窩頭。老旦眯著眼笑著,幸福周湧著全身,哦對了!門口那個鐵環不知被誰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賣給收破爛的老漢去換糖吃了,要記著到大集上去找鐵匠黑兄弟要個馬掌回來,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咩……咩……啪……啪!”山坡那邊的鱉怪放著幾隻沒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響。那小子自打來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調教得很是上路,他說老家那邊饑荒加上瘟疫,村裡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斷定這三寸丁鱉怪是瘟疫的罪魁禍首,幾百村民舞著刀槍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鱉怪他爹怒了,一鋤頭砸死了大仙,連夜帶著婆娘和鱉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餓死了。袁白先生認他做掌燈乾侄子。如今這鱉怪已經到了娶婆娘的年齡。挺壯實的後生,長不過一條大板凳,腰帶卻趕上兩個褲子長了。除了嗩呐吹得好,鱉怪還長了個陝北金喇叭亮嗓,見山唱山見水唱水,見了黃土唱大風,羨煞老旦和一眾後生。但鱉怪就是見不得女人,一見女人就癟了氣,鑽去桌子下麵,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開口。村裡迎親出喪的都請這後生去捧場,鱉怪從不要錢,給口饃吃給口湯喝就能張嘴開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邊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腳。所以他歲數雖小,個頭雖矬,村望卻已不在老旦之下。他還沒爬過山坡,就在那邊放開喉嚨開唱了:“天上的鵲兒一對兒對兒”“地上的人兒一雙雙”“荏啥俺的心兒空落落”“是妹兒的臉蛋兒紅汪汪”“早旱的麥子粒粒甜”“晚開的荷花片片芳”“荏啥俺的心兒酸湯湯”“是妹兒的小腳十裡香”“唉嘿呦”“光腚的後生勤流汗”“把心裡的妹子兒請進房”“嘿嘿呦呦到天光”“帶把兒的娃兒比豬胖”老旦支在鎬把上,聽著鱉怪那洪亮入雲、九轉回環的陝北歌謠,望著那慢慢落下去的日頭和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不由得癡了……突然一個人從壟下走來,一身軍裝卻戴著一個大頂草帽,腳下蹚起黃黃的土。老旦揉一揉滿是泥土的眼睛認真看去,那人抬起臉,草帽下一臉麻子,正望著自己笑哩。“團長……”老旦大叫著迎上去,可他一腳踩了空,翻滾著摔了下去,滾著滾著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涼,頭疼欲裂,鼻孔裡塞滿了泥土。他猛地睜開眼,看到黑雲如浪翻滾,飛快向後飄去,風聲呼呼掠過,他像躺在一艘顛簸的船上。幾支鋥亮的步槍支在身邊發著黑光,再扭過頭,二子在旁邊照例傻笑著。陳玉茗默默地看著自己,指了指後麵。老旦坐起身來,自己在來的那輛車上,兄弟們一個不少,還多了十幾個傷兵和王立疆。車後有幾輛日本卡車跟著,還潑命般跑著一百多人,王立疆笑著對他說:“知道你不肯下來,我讓人把你綁走,和把你從村子裡綁走一樣。”“誰打的俺?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著後腦勺,那裡鼓起一個大包。“不打狠點兒,你能暈過去?抽根煙吧。”王立疆遞過嘴裡的煙。老旦接過來抽,不知該說什麼。“剛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兒算球了,唉……”此一夢恍若南柯,他平靜多了。“想開點,高團長心裡堵了,我發現苗頭不對,但是沒辦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還要乾下去……”王立疆自己又點上根煙。他憔悴不堪,臉上很多血道子結了痂。“弟兄們都好麼?”老旦問大家。“都好,就是梁七抬擔架被樓上自己人打了一槍,胳膊上鑽了個洞,不礙事兒了。”“後麵哪來這麼多人哩?”老旦著實不解。“好多散兵都往一塊湊,追來的一大群鬼子被他們撂倒不少,還有弟兄們在後麵埋了地雷呢。”玉茗抱著一挺嶄新的機槍說,這定是他的戰利品了。“看樣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頭道,“能活著出來這麼多人,老旦,你們幾個了不起。”“俺是來救他的……為啥不把他的屍體帶走?”老旦問。“活人還帶不完,沒事,團長不會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會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塊軍功章遞給老旦說,“這是你的,他讓我見到你時給你。”老旦接過來看著,圖案是黨旗的樣子,他不認得這一種,也並無興奮,順手給了一旁垂涎的二子。“這是青天白日勳章,水稻突擊連本有兩塊,楊鐵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軍長特意關照下發的,楊鐵筠既然犧牲,就不在戰時獎勵了,抗戰勝利後,我想政府會有追認……活著的弟兄都有獎勵,但軍部早已撤離,胡參謀打得都失蹤了,麻子團長就拿了這一塊。”王立疆看著那章,又說,“到目前為止,整個戰場才發了幾十塊青天白日章,老旦……謝謝你為國而戰。”王立疆伸出一隻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緊緊地握著王立疆的手,它們像長到一起似的。“高團長有麼?”老旦指著那章說。“他應該有,或許還會有國光勳章,但他自殺了,不知會不會有影響。”王立疆撓著頭說。“他到底為什麼自殺?”老旦皺眉道。王立疆卻不說,低著頭抽煙,眼睛裡淚花閃起來。老旦便不問了,是啊,人都走了,問這有啥用?“旦哥,你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著它說。“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說是你的,騙個俊媳婦回去。”老旦嗬嗬笑了。“那不成,俺騙上炕容易,這世界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妹子要是衝著它跟俺來的,可壞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還不半夜去爬你的炕頭?俺平白無故多了頂綠帽子,那時候你說俺是斃了你還是斃了她?”二子說罷,將章傳給了陳玉茗。陳玉茗像掂銀子那樣拋了拋說:“八成能換幾塊大洋……”然後給了大薛。大薛舉起了它,對著天空看著發呆。朱銅頭就說:“這又不是望遠鏡,你這麼看能看見啥?”大薛嘰裡咕嚕比劃了一陣,誰也聽不懂,朱銅頭就說:“他的意思是這章要掛在房裡供著,給子孫看看。”“這麼小怎麼掛?要掛也得做成地雷那麼大呀?”二子比劃著尺寸,勳章在一車弟兄手裡傳看著,有人嘖嘖稱讚,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裡。老旦握著它,它已經被人摸熱了。“老旦留著它吧,它會給你帶來下半輩子好運的。”王立疆抬起頭說,他恢複了神態,見老旦揣起了獎章,又說,“真沒想到,你是我抓來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這塊章……我做夢都想得一塊……當然是靠自己的戰功。”“這對你還不是小菜……”老旦說完有些後悔,這哪是小菜?板子村出來的夥伴就死剩下他和二子,每支參加的部隊,弟兄幾乎死個精光,自己傷了治、治了傷,幾度生死,鬼門關上踩了好幾遍的人,怎麼能說這塊章是小菜呢?這不是對死去的人的埋汰嗎?老旦收斂了神色,又說:“王營長你一定會有的,俺隻是瞎貓撞來的,命大不死。”“其實很多人都有資格獲得這塊章,隻是……你確實有運氣的成分,戰區長官為了在蔣委員長麵前突出你們奇襲鬥方山那一仗的成果,就把你的事說了,你的事據說是蔣委員長定奪的。”老旦不知說什麼好,心裡仍空落落的。後麵突然傳來幾聲爆炸,幾駕國軍的飛機掠過頭頂。王立疆站起身往後望去,興奮地喊道:“弟兄們,安全了,咱們的飛機炸了鬼子的追擊部隊……嶽陽沒多遠了!”老旦也向後望去,望著身後那被日本人荼毒的城市,他悲傷而茫然。這一走,離家又遠了一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去。和板子村之間相隔了多少座這樣不可逾越的城市,它們紛紛淪陷,成為鬼子後方的根據地。想起在城裡看到的那些慘狀,老旦胸悶氣短,將頭埋進雙手。梁七以為他是掛念團長,過來安慰道:“旦哥,等回到山裡,咱給他搭個靈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們沒白跟團長一場。”“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啊……”老旦長出一口氣,“開車的停一下,沒受傷的弟兄下來,跑累的弟兄上來。梁七你跟車一起走,先到嶽陽,讓二當家來接應咱們。”梁七興奮地應了,猴子一樣從車鬥鑽進了駕駛室,他定是聽出了再回黃家衝的意思。王立疆傷了腿,老旦不讓他下車。其他車輛也停下來換人。弟兄們見這位救命的軍官如此厚道,都對路邊站立的老旦敬禮,老旦一輛輛回敬著,心裡熱乎乎的。朱銅頭驕傲地對身邊一個戰士說道:“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老大。”海濤在旁邊推了他一把,大薛更是嘩啦對著朱銅頭舉起了槍,烏拉拉地喊著。老旦笑著按下他的槍,朱銅頭憋著嘴藏到老旦身後。大薛的意思是:他怎麼成了你的老大?倏地,天空劃出幾道閃電,驚雷聲起,卷地風湧動起來。老旦等人奔跑起來,大雨頃刻如注而下,四野變得黑壓壓的,隻一會兒便分不清天地了。老旦濕透了,夾著肩膀在泥濘的大地奔跑,他抬頭看天,這或許是老天爺給麻子團長和弟兄們在唱著喪曲兒吧?可就在這瓢潑大雨裡,卻響起來一個洪亮的聲音:“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英雄的謝團長;”“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四麵都是炮火,四麵都是豺狼。”“寧願死,不退讓,寧願死,不投降……”“同胞們起來!同胞們起來!快快趕上戰場,拿八百壯士做榜樣。”“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這曲子曾經聽過,是軍隊編給在上海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的,那時聽還沒甚感覺,而此刻卻弄濕了老旦的雙眼。中國真的不會亡嗎?麻子團長都走了,還要躲去黃家衝嗎?他擦著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前方的天空露出美麗的雲霞,嶽陽城染成了金黃,城外的工事已經遙遙在望了。城外百姓如蟻,雨傘如棚,竟是鑼鼓喧天,美酒相迎。幾百人迎在北門之外,還有幾支部隊冒雨列隊,這城市竟把他們當英雄一樣歡迎了。老旦忙讓奔跑的戰士們停下,讓二子等人整肅隊列,兩百多人排成四列縱隊,邁起有力的方步,整整齊齊地走向嶽陽城。讚賞和欽佩的眼光灑來了,幾位長衫老者手捧熱酒,眼含熱淚,用老旦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誇耀著破衣爛衫的士兵們。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擁著走上街頭,穿著奇怪的記者拿著老旦從沒見過的機器,嘩啦啦一陣狂閃,頗似鬼子炸彈的光芒,他嚇得抱頭蹲下找彈坑,慌忙中隻見各色人腿在身邊密密麻麻地亂碰著……嶽陽城遠不如武漢那般大氣繁華,卻也有幾分大城氣派,隻多了些脂粉味。城外堅壁清野,城裡仍一派祥和,挎著胳膊遛街的女人隨處可見,還有拉著條狗的。老旦納悶這兒的人為何不怕?鬼子不就在兩百裡之外麼?他決定在嶽陽住上兩宿,趁早跑去黃家衝,省得被拖著跑不了。這想法令他臉紅,饒是那麼多百姓將他誇成了花,他仍不想留在這要命的戰場,那塊青天白日勳章的顏色頗像棺材上的“奠”字,怎麼看都不吉利,活像是催人送命。老旦讓王立疆帶著回來的弟兄們歸隊,說他們這七個就先不編上去了。王立疆沒問原因,卻開玩笑說:“我要是再抓你,老天爺都看不過了……”在長沙彙報的鐘大頭趕不回來,得知他們回來,便讓屬下好生安頓。七個弟兄住在一個大堂廟裡,還有酒肉。這裡是鐘大頭的營部通訊處所在地,門口是他的衛兵。瘦猴長官是個少尉,招待大家吃喝一頓,老旦識相地把大卡車給了他,說就當是還鐘大頭的那輛。瘦猴少尉百般推辭,但老旦已然不用,便收下了,然後再被灌個大醉,早早抬出了廟去。戰士們酒足飯飽,一個個找床找地兒倒頭睡去,二子賴著不走,醉得胡說八道,說要出去找找女人,開了這二十一年還沒硬過的苞。老旦讓酒量最好的朱銅頭拉他去睡了,塞個枕頭給他抱著拉倒。他和王立疆將醉不醉,相看一眼,知道都是意猶未儘,二人嗬嗬一笑,老旦又幫王立疆滿上了。“老旦,今天拍照的時候,你該把青天白日戴上……”王立疆端起杯說。“亂糟糟的,哪還想得起?”老旦也端起來,二人一碰,乾了。“這照片八成全國都看得見,弄不好鬼子都看得見,你可就出名了。”王立疆拿過酒壺,給老旦先滿上。“俺可不想出這名,要是哪一天又上了戰場,鬼子就會指著俺說,先打這個,先打這個青天白日……”老旦做出端槍的樣子,對著黑暗“乒”地開了一下。“我提醒過高團長,在撤退的時候換成戰士的衣服,鬼子不傻,都是先打當官兒的。高團長不聽,還罵了我幾句,說就是被鬼子敲了,也不能丟國軍的人……我是不如他啊,跟了他也幾年了,就沒個長進呢。”王立疆又給自己倒上,歎了口氣,端著酒杯發愣。“誰硬得過他呦?才罵你幾句,你忘了他打俺那一拳和兩個耳光?現在這隻耳朵還不好使呢。”老旦誇張地側過腦袋,指著右耳說。“嗬嗬,兩巴掌,打出感情了……高團長是個好軍人,也是個好人,去村裡兒抓你們之前,他在旅部掀了桌子。旅長讓我們去幾個村子抓兵,男的一律抓來,高團長不乾,說這和鬼子有何分彆?”王立疆獨自把酒喝了,又說,“命令就是命令,我知道他不願意,我就去了,總得有人做壞人,老旦,你們村兒裡的後生死了那麼多,我心裡也難受,你……彆怨我……”王立疆低下頭,像在忍著眼淚。“算了王營長,咱都成兄弟了,你說的這是啥話?這是鬼子的錯,充其量是政府的錯,又不是你們的錯……”老旦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王立疆見他的杯還空著,自嘲般笑了下,又給他滿上了。“我參軍的時候,總希望有一場大的戰爭,這才好成就自己,沒想到戰爭是這個樣子,怎麼打也打不過,真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去。”王立疆看著院裡排列整齊的槍說。“高團長到底為啥尋短見哩?”老旦還是想問一次。“你知道我們為啥被圍麼?”王立疆歪頭看著老旦。“聽弟兄們說,他是為了保護幾百個落後的傷兵。哦,對了,那些傷兵呢?我隻看到一百多個。”“說起來難受啊!我們完成任務後,發現這些被忘掉的傷兵,去接他們的車隊被鬼子乾掉了。我們帶著這些傷兵轉移時和鬼子交了火,一路跑得慢,才被鬼子在通城攆上了。我們藏進大樓,等著看有沒有增援部隊,鬼子給我們喊話,扔傳單,一周之後,我們就知道不會有部隊來了。傷兵沒醫沒藥,大家也都沒有食物和水。高團長幾經考慮之後,命令傷兵向日軍投降……”王立疆最後幾句壓低了聲音。“投降?這個……可不像團長做派!”老旦吃了一驚。“團長命令他們投降,說這樣或許能保住性命,否則不用打下去,他們全得死,他會帶著能戰鬥的弟兄突圍。但團長也有顧慮,傷兵中有不少是軍校生,很九九藏書網多人曾在部隊參謀部門乾事,甚至知道一些重要的情報,他們要是被日軍俘虜,不知會有什麼後果,鬼子也或許知道這些傷兵的價值,因此遲遲沒有端掉我們……我們用一部電台和上麵聯係,上麵給了答複,之後我們的電台就沒電了。”“這個……什麼答複?”老旦伸著下巴問。“血戰到底,不許投降!”王立疆的指頭在石桌上敲得當當響。“果然是這樣……”老旦放下了酒杯。“高團長和我們商量,大家都覺得受不了,他決定抗命,和後方失去了聯係,他告訴我們準備犧牲,但不能讓傷兵們不明不白地死,他們太年輕,很多都是學生官,應該活下去,投降過去或許還能得到治療。我同意高團長的意見,可有的軍官堅持要執行命令。最後高團長火了,說願受軍法製裁也不能讓傷兵們送命,更不能親手打死他們!”“後來呢?”老旦聽著揪心,王立疆說得滿頭是汗。“傷兵們覺得拖累了大家,能動彈的在半夜衝出去了,有人還爬著往前衝,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們都死在鬼子的機槍下了。那可真是慘啊!上百個年輕弟兄一個個都倒在眼前,好多人抱在一起,根本沒拿武器,他們就是去死的……高團長那天要瘋了,誰和他說話他就拿槍指誰。後來他本還有機會突圍出來,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剩下百十個傷兵共存亡,命令我帶領大家突圍……他那個樣子你沒瞧見,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更沒人敢去拉他,我瞧著他……那陣子就不太對勁了!這下子我們這幫弟兄也沒法子獨自逃生了,高團長重情義,我們怎麼忍心棄他而去?我們帶著傷兵突圍了幾次,都被鬼子堵回來了,每打一次就死掉十幾個弟兄。剩下的傷兵們拒絕投降,高團長都流淚了他們也不投降,十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們圍成一圈圈的,在地下室拉了一箱子手榴彈……”王立疆做了個爆炸的樣子,痛苦地搖著頭。“老天爺呦……”老旦捂住了臉,心揪成了一團。“高團長不顧我的阻攔,非要到地下室去看。他上來後沒再說什麼,那天晚上就……”王立疆淚光漣漣,言語哽咽,他說不下去了。“這是怎的了?團長呦,你又不是沒見過死去的弟兄們,這是怎麼一說呐……”老旦已經無淚可流,拿起杯和王立疆一碰,仰脖就乾了。“弟兄裡有個從河南跑過來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過的時候,聽到團長說‘真想回家’,後麵的就沒有聽見了。”“哪……哪個河南弟兄哩?”老旦忙問。“昨天突圍犧牲了!”王立疆輕輕放下了杯,像怕驚醒黑夜裡的幽靈似的。“王營長你當兵多少年了?”老旦悲憤難忍,想扯開這沉重的話題。“嗯?哦,有三年多了。”王立疆有些意外。“見鬼子之前打過沒有?”“打過共產黨,在陝西。”“也是鬼子?”老旦不解。“不是,兩碼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王立疆搖了搖頭。“你……第一次打仗,怕不?”老旦歪著頭問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沒人,把嘴巴湊到老旦的耳邊說:“尿了褲子呢!”“俺也是,俺也是……”老旦笑道。兩人大笑起來。老旦笑得氣都喘不過,這憋氣的感覺讓他想起那一幕幕血戰,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們。他鼻子一酸,嘴還在大笑,眼淚卻唰唰地下來了。他掩住臉龐,淚水仍噴湧而出,一聲長號代替了大笑,他一頭頂在石桌上大慟起來。“老旦,兄弟,你這是咋說的?啊呀,咋了笑著笑著就號起來了?好兄弟,都怪我,都怪我,啊?彆哭了,我抓了你,先罰三杯,你救了我,我再罰三杯,你看著啊,我自罰六杯行不,你瞧著了……”王立疆說罷,拿起酒壺便往喉嚨裡倒,一口氣半壺烈酒就下了肚,老旦伸手去搶,哪裡拉得動?王立疆喝掉了多半壺酒,酒壺頓在桌上時,王立疆已是淚如雨下。他雙目緊閉,咧著乾裂的嘴,眼淚流進了嘴裡卻哭不出聲,那是莫大的痛苦。老旦被他這無聲的痛哭撕碎了心,他一把握住王立疆冰涼顫抖的手,王立疆才大哭出來。“老旦啊……我的弟兄們哪!都死啦……上個月大家還這樣喝酒,今天……就剩下這十幾個人了……我連個屍首也沒法子替他們埋……我連團長都沒辦法埋……我想起來……有時候真他媽的恨自個兒……咋就活下我這麼個人哪?咱咋就沒和他們一道走啊……我還不如和團長一起走啊……老旦啊……我三年來的好弟兄們啊……都死啦,都死啦,我心裡也苦啊……”二人齊到痛處,頭頂著頭齊聲痛哭著,他們哭一陣就吐幾口,吐完了接著哭。玉茗和大薛,還有鐘大頭的通訊班的戰士們被這撕裂一般的哭聲吵醒,他們紛紛出得門來,看到淚人一樣的兩位長官,也不由得傷心落淚。院子裡月光柔撒,微風拂地,彌漫著酒香和悲傷的氣息。幾盞破燈籠在房梁上搖來擺去,發出吱吱呀呀的響動。戰士們還沒來得及擦洗的槍支堆在牆角的棚子裡,它們遍染汙泥,甚至還有殷紅的血跡。門口的兩個哨兵樁子一樣立著,刺刀泛著雪亮的光,映著他們淚光盈盈的雙眼。一個老漢從街巷深處走來,他咳嗽著敲起竹梆,躑躅的腳步高高低低,每一下都沉甸甸的,像要今晚就走完這輩子的路。“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老旦哭了一陣,一肚子憋著的東西都放到黑夜裡去了,登時爽快不少。他拿起酒壺,搖不出一點動靜。王立疆哭號了一陣,又吐了個翻疼,耗儘了氣力,趴在桌上直接睡去。老旦叫幾個戰士把他扶進去。他晃悠著站起,披上軍大衣,揣上酒壺出了門,抬眼兩邊看,街道裡懸著加了蓋兒的燈火,這樣的燈隻向下發出微暗的光,天上飛機看不到。他不知哪邊有酒,抬腳就選了右邊,奔著光亮活躍之處走去。青石板路高低長短,雨雖然早停了,可依然濕漉漉的。帶簷的房子大多低矮,微微卷起的簷上掛著老旦不認識的器物。街旁的門板上貼著各色圖案,多是老旦不大認識的神鬼,也有他認得的娃娃和灶爺。在小巷裡摸黑走了一陣,看到遠處一盞紅色的燈,照亮斜掛在房簷上的一柄黃傘,一縷柔曲從半開的窗裡飄過來,軟得像新長出的棉花。老旦心下大喜,緊走兩步就到了跟前。“桃花總是憐憐物,”“紅杏難得片片舒。”“鎖鬢愁雲青絲擰,”“玉燈翠傘窗影孤。”“湘江水畔湘江月,”“嶽陽樓下嶽陽都。”“莫言他鄉千裡好,”“隻洗風塵情關度。”門口的台階上站出一個女子,修長如她地上的影子,她穿著一身鵝黃旗袍,左手擎著一塊紅色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門邊的鐵環上,模樣甚是喜人。她隨那柄小傘搖晃著,斜著一張鵝蛋小臉。那小臉衝他在笑,這笑容讓那張漂亮的臉在夜裡生動著。老旦忙看了眼身後,明白她是在衝自己笑著。她精描的細眉像袁白先生描過的字兒,細致地襯著一對晶亮的秀目。老旦被她看得慌神,忙掏出酒壺高舉著問道:“妹子,有酒賣麼?”“呦!兵爺,您可找著地方了,我們這裡什麼好酒都有,快進來,妹子我陪你喝幾杯……”老旦還沒有回過神來,門簾一挑,又出來一個豔麗女子,身材略高了些,頭發也散亂了些,一樣的肌膚如玉,隻是瓜子臉狐中帶媚,杏眼有些顧盼神飛,一身絳紅旗袍和那女子的對映鮮明。這位更是潑辣,話也不說便下來,抓著老旦的一支胳膊就往裡拖。黃衣女子抓起另一支,二人連哄帶拽地就把老旦拉進了房裡。樓道逼仄,隻容一人上下,紅衣女子前麵拉,黃衣女子推著他的屁股,老旦騰雲駕霧般上了樓,皮鞋踩在上麵咚咚作響,整個樓都震顫起來,脂粉香氣熏得他直打噴嚏,那味道重得像滲進牆裡去了。他被推進一間滿是窗簾的房子,屋中間是套紅木桌椅,上麵放著一套酒具子,幾支紅燭跳閃著曖昧的火焰,照亮牆邊雕花的木床和粉色的掛簾兒。再看看這一黃一紅的兩個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過來。“莫不是窯子?”念頭一起,老旦轉身便走,卻覺得一雙小手按在肩上。另外一雙手拉著他的胳膊,直接按在椅子上。“兵爺,辛苦了一大天了,我們妹子兩個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您不是找酒嗎?阿香,趕緊把好酒給兵爺端上來呀!要熱的!”紅衣女子的手便搭上桌麵,不由分說握住了他。老旦心頭亂跳,那手像條溫熱的螞蟥,扭鑽進他粗大的血管,一直撓進慌亂的心裡。老旦聽見自己詭異的心跳,感到下麵也昂起了頭。這輩子第一次見識這種地方,以前隻是聽袁白先生說過,說這種地方乃是銷魂之地,是讀書人最向往的去處,男人站著進去,橫著出來,說什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再看眼前這紅旗袍女子,長得也甚是喜人,那麵皮薄嫩如剛出鍋的餃子皮,豐滿的胳膊細嫩晶瑩,眉眼兒都像是畫中人物,朱唇若含著蘭香,開口便能醉人。見黃衣女子端出了兩壺酒,老旦忙站起身來,掙脫紅衣女子說:“妹子,俺是個路過兵,就是想買點酒喝,第一次來這地界兒,不知道……這行情,也不明白倆妹子的意思……俺對不住了,這酒賣給俺,俺給錢給你們,其他的……俺不敢受,成不?”“呦?兵爺不是瞧不上我們姐妹倆吧?在這兩條街裡我們倆可是有牌兒有麵兒的。兵爺自個喝悶酒有啥子意思?你們前麵帶兵打仗,我們姐妹倆陪你喝杯酒解解乏,也是抗日呢,您就這麼不給麵子?”“是啊兵爺,這兵荒馬亂的,難得你有雅興到我們姐妹樓來,既來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誤你的大事啊。”說罷,黃衣女子竟將白嫩的胳膊圍在了老旦的脖子上,臉龐幾乎湊到他的胡茬子。她的溫熱鋪天蓋地襲來,老旦像被炮火壓在彈坑裡那麼難受,渾身熱血衝鋒一樣直奔下麵。還沒說話,紅衣女子平端了一小杯酒到了眼前,如蔥的玉指捏住杯身,另外三指翹成了花,一雙柳眼勾著老旦猶疑的魂魄。老旦像提線的木偶,木訥接過了酒。聞到酒香,心反而定下了幾分,一仰頭便乾了。“啊呀,軍爺可真好酒量,來呀阿香,再給爺敬上,酒菜呢?後麵那小廝趕緊的,彆讓軍爺喝枯酒啊?”纏繞在脖子上的手滑膩起來,從大衣縫裡鑽進老旦的胸口,老旦登時渾身酥軟,覺得人都要醉了。碰巧一個酒嗝兒打上來,熱辣辣驅趕了這股醉,他按捺住上湧的血,捉住那隻曖昧的手抽將出來,起身正色說道:“兩位妹子,俺對不住了。俺隻想討碗酒喝,不想出來廝混。酒是好酒,但是俺不想和兩個妹子戲耍,俺原本是個種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沒膽氣消受這福分。妹子們如果不嫌棄,俺就喝酒付錢,陪你們聊吧聊吧,嫌棄俺俺可就走了,省得掃你們的興……”兩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眼,就收斂了神色,慢慢地相挨著坐在老旦對麵。紅旗袍女子又給老旦遞上一杯,語氣裡已沒有了故作的輕佻。“軍爺,看不出您還是個顧家的,咳,我們怎麼敢嫌棄您哪?您彆嫌棄我們兩個就成了。來,妹子們就陪你喝酒……聽你口音是中原來的?”“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過來,今個才到這邊。”老旦接了酒又喝了。“河南在哪呢?”黃衣女子問道。“靠北邊,過了湖北,離這裡遠了去了,你們倆呢?”“我們倆都是湖北的,本也在村裡,聽說鬼子要打過來,去年就跑過來了。”紅衣女子給兩姐妹也倒了一杯。“咋過來的呢?家裡男人呢?”“阿香還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漢那邊打仗,硬被拽過去的,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麵了,也不知道死活……”“哦,這麼說俺可能還跟你男人在一個戰壕裡擠過哩!那你們過來沒有找個親戚朋友啥的?俺瞎說了,做這個……不是個正道哩!”老旦舉起杯敬她們,三人一碰,乾了。“大哥你說笑了,這兵荒馬亂的,誰家裡容易哪?親戚朋友家裡能揭開鍋的就不錯了,見我們兩個上門吃蹭飯,怕是躲還來不及呢。阿香的那個遠房表叔見了她倒是收留,隻是動不動半夜就往她房裡鑽,能為一口飯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真讓人心涼啊……”紅衣女子皺起眉頭,歎出一口和年齡不相稱的老氣。阿香紅了眼圈,低頭擺弄著手絹,咬著小巧的嘴唇。“那你們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紀,再找個男人到後邊去過日子不成麼?”“大哥你哪知道,我們當時為了吃飽肚子,早已經把身子賣給了這街上的鴇子。這房、這酒菜、這衣服,可都不是白來的!再說了,哪個男人願意要我們這些撇腿兒女人呢?要是給你,大哥你敢要麼?”“這個……”老旦看著紅衣女子幽幽的眼,噎得說不出話,隻得接過阿香遞來的酒,含著氣喝下了。“大哥,看你是個誠實人兒呢,家裡老婆孩子好麼?”“不知道啊,一出門就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兒沒準兒已經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們了,可也不得回去,心裡揪得難受哪!”“孩子幾個?多大了?”“一個娃,是小子,三歲多了,該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鬨了。妹子你呢?有娃麼?”“有娃子還能乾這個?本來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過了半年日子,臨走連個種也沒給我留下!”“妹子,這嶽陽離戰場一匹馬的遠近,要是俺們頂不住,鬼子打過來,你們怎麼辦哩?”“大哥啊,我們這號婊子能咋辦?去哪裡不是還得乾這個?鬼子來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給幾個錢?我們姐妹都想開了,哪也不去了!這跑來跑去的,躲開鬼子也沒覺得有什麼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來了會把這嶽陽遠近幾十萬人都餓死。我們都是苦命,吃這點皮肉青春飯,莫非還有人難為我們不成?阿香再斟酒!”不知不覺,又一瓶酒下肚了。後房炒出兩個菜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個痛快,起身時頗有醉意。樓下傳來說話聲,阿香趕緊迎了出去,一男一女轉眼上了樓。“阿琪,這個月的份子錢該交了吧?拖了十幾天了……”上來的女人瘦如枯柴,插著根老長的金發髻,一張蠟黃的臉皮像抹過煙袋油子,離著一條大桌的遠近,老旦便聞到那滿身的酸臭。“呦,玲姐啊,這麼大晚的您還來啊?真對不住您,這些天生意不好,我們已經是日夜不閒了,可就是沒幾個人上樓,那些窮兵爺我們也不敢招呼啊!”阿琪便是紅衣女子,她換作一副笑臉,過去攙住了那女人。“啥不敢招呼,這不就坐著一個?敢情你們比那黃花閨女還要金貴啊,這麼挑三揀四的……”“玲姐您就再等兩天,等湊齊了我們姐妹倆給您送去,這大老晚的,夜風吹著您了可擔待不起,還得仰著您過活哪!”阿琪仍是笑臉,一隻手卻攥了拳頭。眼前這人就該是那個鴇子了,她大咧咧地坐在老旦對麵,斜著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對阿琪繼續說:“呦,已經酒過三巡了,怎地軍爺還穿得這麼嚴實?大衣還沒脫,你們兩個當這裡是開酒館子哪?不緊著伺候,都乾什麼吃的?”老旦心中冒火,可又不好發作。婊子行裡有自個兒的規矩,你個千裡迢迢路過的大頭兵,如何能管這龜事兒?早聽袁白先生講過,你要是稀罕窯子裡麵的女子,要用大價錢贖出去。袁白先生年輕時候就占過花魁,銷魂銷得一個銅板不剩,想攜之同去,老鴇張口就是三百兩銀子,袁白先生在窯子門口大哭一場,從此發奮讀書。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麼頭銜兒,隻猜那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老鴇指著隨上來的一個豬頭樣男子說:“阿琪,軍爺看來沒這雅興和你們周旋,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今晚上住你們這兒了,好好伺候著,彆說我招待不周,錢你們就晚給幾天吧……愣著乾嗎,還不趕緊的,待會還有事兒呢!”老旦的火從頭頂躥出來,燒得腦門發燙,恨不得將這老逼扔出窗戶去。前方在抗戰,後麵還自己整自己。見那豬頭男人笑著去拉阿琪,老旦再忍不住,抓起酒壺就打,但酒後沒準兒,壺在牆上摔了個碎。可也嚇著了這兩個。老鴇猛跳起來,邊退邊指著老旦說:“你,做什麼?你是什麼營地的?這城防司令可是我親戚……你彆胡來啊,出了事兒你兜不起……”“你媽逼的,老子兜定了……”老旦殺氣頓起,一堵牆樣撲過去,蒲扇般的大巴掌掄過去,老鴇撞在牆上彈回來,一張臉被打得嘩嘩顫,首飾掉了一地。他又要揍那個男的,二女忙攔住了,她們抱住老旦的胳膊,把他往下推著說:“大哥你彆……大哥彆這樣……我們姐倆就是這賤命,不值得你動氣。這沒個什麼,男人不都是一樣?你消消火,這頓酒飯妹妹我送你了,就當你照顧我們姐妹的飯碗了……大哥……我求你了……”阿琪推著他到了樓下,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老旦被阿香拖出門口,手腕濕漉漉的,低頭一看,這孩子也哭了。“大哥你走吧,你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之後,我們姐倆還要指著這地方過活呢……”老鴇哭罵起來,說要找人收拾老旦。老旦罵罵咧咧地又要往上衝。阿琪一頭紮在他腰上說:“大哥……大哥彆去!你要是可憐我們……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們娶了我們走……做小的也行,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現在兵荒馬亂,你也顧不了我們……記著這條街,記著這條巷子,記著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阿琪哭得恨不得給他跪下了,淚水將胭脂衝出兩道溝痕。老旦深吸了幾口氣,像放棄了不情願的陣地,夜風漸冷,他發了一身汗,腦子清醒多了。老旦從懷裡掏出一塊大洋塞到阿琪手裡,死死地按住了說:“妹子保重了,真要是有緣分,俺帶兄弟們來看你們!”“大哥你叫個啥?”阿香突然說話了。“俺,你們就叫俺大哥吧……”說罷老旦扭頭便走,再也不回頭去看,阿琪傷感的聲音喊著他:“大哥你可要活著回來啊……”走到街口拐彎的時候,老旦忍不住回頭看去,風中搖擺的黃傘已被收起,巷子裡隱約有男女的調笑,調笑中又有哭泣的聲音。它們刺得老旦一陣心疼。他不知為何而疼,不知今天這是怎麼了。他第一次感到這瘋狂的世界並非隻在戰場和逃亡,也在這些看不到的角落。星光之下,每一處悲傷都流下孤獨的眼淚。老旦東看西看,黑漆的街道像逃不離的枷鎖,他因此害怕起來,不由得夾起脖子,用衣服領子捂了。他頓了頓腳,知道還踩在地上,瞪大眼睛辨了辨方向,走一步數一塊鋥亮的青石板路。敲梆子的老人走過街頭,老旦不知還是不是那個。他遠遠地就要躲避,見老旦雖然蹣跚,卻軍裝在身像是個官,就走過來扶著他,壯著膽子說:“軍爺?這後半夜了你可彆亂跑啊,這裡不比軍營,你又喝了這麼多的酒,這裡好些個愣頭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還是兵,一榔頭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老旦方才擰著的一股勁泄了,隻覺得酒氣上湧,上了船一樣踩不著根兒。幾個酒嗝上來,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噴了出來,老漢躲閃不及,被結結實實濺了一身,嘴裡連連叫苦,正待抹油開溜,卻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著他,佝僂如黑夜裡逡巡的野狗,惡狠狠地問這老漢:“老頭,這叫什麼街、什麼巷?說!”老漢被這醉漢攥得生疼,見他失了理智,唯恐那缽盂般的拳頭砸將上來,忙扶著他說道:“軍爺可彆拿老漢出氣!這街叫黃花街剪子巷,你剛才出來的那家是遠近聞名的姐妹樓,大爺你可彆拿我出氣啊,老漢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滾吧,你這老狗,日你媽的這兒沒個好人,早晚俺全把你們突突了……”老旦將老漢推了個跟頭,在屁股上又踹了一腳。老漢麻袋包一樣滾著,燈籠也摔在一邊。老旦不管不顧,喘著粗氣一深一淺地往前走。月光突然狠狠地亮起來,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忙扶著光溜溜的牆往前硌蹭。好不容易挨過一條街,手猛地摸了個空,老旦一個踉蹌,腳絆在了一家伸出的門階上,摔了個七葷八素,掙了幾下竟不能起來。他乾脆躺倒在地,望著巷子縫裡高高的天空和閃閃的星星。槍聲四起,炮聲隆隆,離開板子村時鄉親們的哭喊,都一股腦鑽進他麻木的腦袋,月亮又變作一顆冒煙的手雷,在天上呼呼轉著,越轉越快,對著他的腦袋砸了下來,老旦閉上眼睛,耳邊幻起嘶嘶的聲音,像炸彈爆炸後的耳鳴,一個聲音在耳邊軟軟地說著:“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要活著回來啊……”老旦默默地念叨著這句話,身軀漸覺沉入大地,下麵是無底的深淵。“旦兒啊,今兒個啥時候回來?”“俺澆完了地就回來,日頭估計還下不去哩。”“乾活的時候挺著點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見了俺,還說讓俺晚上彆老折騰你哩,你看俺冤不冤?”“彆聽那老驢瞎嚼,他二十幾年沒碰女人,那是泛酸哩。”“你可彆這麼說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哼!出口就給俺起這麼個外號,正經事兒也沒見他乾出啥來。”“對了,旦兒啊,你去找他給自個兒算算命吧,看你這輩子能不能大富大貴?袁白先生的卦可靈了,他說明兒個下雨,明兒個就不能刮風,讓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讓俺樂一下。”“算個啥?俺三叔早就說了俺是一生窮命,上幾輩子都是種地的。”“他說了不算,他還說自個兒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經富成那樣?”“後來不也垮了麼?”“那你也給俺富一個,讓俺和娃們先舒坦幾天?”“那俺就和三叔一樣,再收上幾個小。”“你敢!看俺不剝了你的皮……”“哎呀,俺是說笑哩……”“你放屁了?”“你才放屁了。”“那被窩裡咋這麼臭?”“反正不是俺……”醒了,老旦和衣睡在弟兄們中間,二子的大腳丫子近在眼前,真個臭氣熏天。老旦挪下了大床,頭像裂了一般的疼,要不是剛才這溫馨的夢,就要罵娘了。咂巴一下嘴,仍然是一口酒味,舌頭像酒裡泡了半年的牛鞭又硬又癱。出得庭院,日頭高高地掛在天井,好一個大晴天哩。戰士們圍著大鍋蹲了一圈,大夥端著大瓷碗子呼嚕呼嚕地喝稀飯,鹹菜幫子嚼得脆響。老旦活動著麻木的四肢,聽見朱銅頭又在那裡放山炮了:“弟兄們,要說這小鬼子厲害,還真不含糊!在大樓外邊,一個鬼子往我這邊兒衝,我三顆子彈打進他的肚子裡,這家夥居然還在叫著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這麼大,對……對,跟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腸子嘩啦嘩啦地往外流啊,嘖嘖……”朱銅頭見大家聽得認真,說得臉放紅光,雙手掐了個洞。“你剛才說窟窿多大?碗口這麼大?三個洞都這麼大?”海濤驚訝地問。“對啊,就這麼大,都是我用這三八大蓋兒給他做下的。”院子裡響起一片哄笑,朱銅頭不解:“你們笑什麼,我還哄你們不成?”一個四川兵笑著說:“你個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風向?哪個弟兄打出子彈不比你見過的多?可我們從來沒見過鬼子步槍子彈從前麵鑽進去就能留下這麼大個窟窿的!那鬼子的步槍弄的多是貫穿傷,兩邊都是那麼大個眼兒,咱們的步槍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說的,鬼子後麵的窟窿要大過這口鍋嘍……一聽你就是個沒日過女人的雞雞娃,下次想日哄人,先把雞巴揉大了再上炕!”大家笑了個稀裡嘩啦。大薛在一邊嘰裡咕嚕地朝著梁七比劃,梁七豎著耳朵聽了半天,猛地大笑起來。眾人忙問兄弟你笑啥哩?梁七指著朱銅頭說:“你這沒用的貨,趴在坦克下麵哆嗦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你啊?你還真不怕玉茗開起坦克來把你軋死?你還打槍哪?鬼子在哪兒你都瞅不見……”“得了得了,就當弟兄我逗大家一樂,梁七,嘴下留德,有吃有喝……”老旦洗了臉,用鹽漱了口,接過玉茗遞來的粥和鹹菜,坐在門檻子上吃起來。稀粥和鹹菜是忘掉不快的良藥,肚子裡一踏實,腦子裡便舒服了。王立疆一大早晃晃悠悠出去辦事,中午回來跟老旦說他要先走,要帶著自己的弟兄去報到了。他幫老旦也打聽了一下,軍部並沒有關於水稻突擊連餘部的安排,胡參謀丟了,高團長去了,軍部還有人因為戰事不利被興師問罪了,老旦這七個人就被忘了,說不定突擊連已經被從軍隊序列上劃掉了。按照戰時的規矩,王立疆有權命令老旦加入他的營隊,但他顯然沒這意思,隻悄悄地跟老旦說:“軍部將來如果找你們,我就報個烈士,就說你們沒回來。高團長既然讓你們走,你們就去找個安生的地方,這仗也不是一天兩天,你歇一下也好。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打不動了,還帶著弟兄們去尋你呢!”“慚愧,慚愧……謝謝老王了。”老旦對王立疆敬禮,他覺得總會再見到這個人,他們的緣分還沒過去。王立疆不會介意自己的離去,大家都知道這場戰爭不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的事,它或是八年十年幾十年的事,一切要從長計議。老旦敬了禮,又和他握了手,握完了仍覺得不過癮,二人索性擁抱起來,那感覺怪極了,但老旦感動著,這是生死弟兄的擁抱,不想竟是抱這個抓他來的人。“俺去高團長說的湘中黃家衝,那裡有高團長的老上級黃老倌子,高團長讓俺照顧他妹子,等都安頓好了,將來你真要需要,老王不要客氣。”老旦和王立疆道彆,回到弟兄們之間,他們無一不興高采烈。老旦讓二子去買了酒、肉、煙、茶,準備帶回黃家衝。他還給麻子妹買了不少藥和紗布,給徐玉蘭買了一對漂亮的駁殼槍,他還看到幾雙很好看的繡花鞋,想起徐玉蘭唯一一次穿著這樣的鞋去看他,臉就一下子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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