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訪時,京極堂正抱著頭瞪著矮桌。京極堂夫人說自從前天木場離開後他就一直這副德行。前天朋友家守靈,夫人去幫忙打點事情,回來時恰好碰上木場正要離開,從那之後到現在還沒聽過丈夫開口。“昨天他一早就出門,直到晚上才回來。可是回來了也還是這副德行。結果我能談話的對象隻有貓,差點忘記人話怎麼說了呢。”夫人說完,露出苦笑。所以說,京極堂昨天很難得地主動出門調查了嗎?“因此昨天聽您聯絡說今天很多客人會來,心情上仿佛得救了一般。剛剛有位似乎叫做青木——的先生打電話過來,說待會也會來。”“青木?青木刑警嗎?”夫人說她不清楚。如夫人所言,我這個朋友真的徹底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我好歹也算是客人,可是他連看到客人坐在旁邊還一聲招呼也不打,實在很過分。沒辦法,我隻好觀察起他身邊的事物。增岡律師給的資料之類的文件整齊地堆放在榻榻米上。旁邊擺著《書圖百鬼夜行》係列全十二冊。後麵則依開數大小整齊地排放了許多不明所以的漢籍或古文資料。他身邊則有許多堆積如山的書籍與筆記本。京極堂這個人意外地幾乎不做筆記,因此他記了些什麼倒是很叫人好奇。另外,對麵也可看到堆了許多雜誌。他身旁的空間被書籍所填滿。書店跟書齋還沒話說,現在連客廳也被占領了。京極堂突然轉頭看我。“怎麼,你在看什麼,真惡心。”我才覺得惡心,害我嚇了一大跳。“讓人等半天,你好意思一開口就說這種話嗎?這麼專心是在想什麼?”“嗯。”京極堂簡短地應了一聲,轉頭望著庭院。“說到這個。”他從由我這裡看不清楚的書堆中抽出一疊雜誌放到桌上。放在最上麵的是個紙袋,是我大前天拿來的紙袋。“我看你把這東西丟在這裡,擺明是要帶來給我看的,所以就讀了。”是久保的排版稿。“啊,那個本來就是想讓你看才帶過來的,你讀過了當然是最好。那,看完感想如何?”“問題很大。”他回答得很冷淡。什麼意思?“這個待會兒再說。另外裡麵還有封寄給你的信我也不小心看了。讀到一半才發現是私信,但已經來不及了。”“信?啊,小泉的是嘛?”“沒錯,被我看過了喔。”“嗯,沒關係,反正也沒寫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對你來說沒關係,對我來說關係可大了。結果害我在意起你作品的刊載順序,又把你寫的那堆陰鬱的私全部看過一遍了哪。”京極堂指著桌上的那些雜誌。原來是過期的《近代文藝》。“全部?你什麼時候看的?你不是很忙嗎?”“昨天晚上。信是前天看的,不過昨天接到木場的報告電話後又突然想起來。”“因為大爺的電話而想起來?那又是為什麼?”“這不重要。話說回來,你還在煩惱順序嗎?”老實說,我已經忘了。這幾天忙著注意事件,我連單行本出版的事都忘了。正確而言並非完全忘記,隻不過被塞進腦袋的角落裡,遠離了我的意識。不過也不可能老實地這麼說,隻好含糊地說我還沒決定。“既然如此,我就說說我思考事件的過程中順便產生的見解好了——”京極堂從雜誌堆底下抽出一張紙交給我。“這是什麼——?”我看了一下。紙片上紀錄了我作品的一覽表。“有幫助就拿去當參考吧。”京極堂裝作很不以為意地說。雖然到最後都沒機會找他商量,不過我這個細心的朋友還是主動替我考慮了刊載順序。一覽表分做上下兩段。上段看來是依刊載於《近代文藝》的順序做排列。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三十日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昭和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昭和二十七年八月三十日“你是作者當然一看就懂吧,上段是發表於雜誌的順序。隻不過如同小泉女士於信中所言,脫稿的順序是比更早;若更進一步著眼於著手順序,則又比更早。關於這些事情的經過我也聽你提過,她的見解並沒有錯,而撰寫者的你自己也想必再清楚不過了。接下來——若要我表示個人意見,我認為你的作品依以下的順序來或許比較好吧。當然,這隻是個參考罷了。”下段也是我作品的一覽表,不過順序不太一樣。大正~昭和初期—幼少期昭和七年前後—少年期昭和十四年—青年期昭和十五年—學生時代昭和十七年—戰時昭和二十年—終戰昭和二十二年—戰後昭和二十七年—現在“這是——按什麼順序來排的?”“少來了,上麵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這是作品內的時間順序。你的作品表麵上的風格雖然很扭曲,說穿了還不就是私,一看幾乎就能知道各篇描寫的是你哪個時期的經驗。應該是基於你幼年時期的恐怖體驗印象撰成的故事,則是以終戰時期的焦上為舞台。大致的時代都設想得到。所以我就按照這個順序排列了一下。”“嗯嗯。”正是如此。這種排法的確很通暢。如此理所當然的排法我之前卻想不到。光隻是注意那些書寫時期、連載順序的問題。“內在時間是種很主觀的東西,所以算不上真正意義下的時序。所以說,我列出的順序也不見得就是正確的。總之這隻是芝麻小事,覺得我太多事的話丟了即可。”“不,怎麼可能丟了。我覺得這應該是目前最理想的排法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那就好。”京極堂以更冷淡的態度回答後,盯著我拿出來的清野名冊,再次陷入沉默。不久,夏木津與鳥口來了。客廳被我們這群怪人團體所占領。“京極,省點麻煩,快快開始吧。”夏木津不斷催促。他今天心情也很好。京極堂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說:“那你們又是為了什麼選在今天集合?說要開始是要我做什麼?”“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麼傻話,說要跟我們報告那天之後的事的不就是你自己嗎?”我興奮得有點臉紅。想聽結論,心急得不得了。夏木津很難得地站在我這邊。“沒錯,你有說過。還說日期由我們自行決定,所以我就自行決定了。你八成以為我不愛聽話而小關記憶力又很差,所以隨口說說也沒關係對吧!我可不會讓你瞞混過關。”京極堂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我沒想過要瞞混過關。我的確這麼說過。但我原本那麼說就是為了支開日期,你們現在卻又聚在一起。要對你們講的另有其話哪。好吧,總之你們先向我報告再說。”京極堂說完又歎了一口氣,似乎真的覺得很討厭。我先做了前天的報告。因為夏木津又先躺下了,變成全部由我來報告。我描述了偶遇久保、與賴子的對話、以及君枝的話等事之經過。雖然有很多對話隻有夏木津才懂,不過本人並沒有特彆出麵解說。鳥口聽到禦龜神的部分大笑了起來,京極堂也一起苦笑了。夏木津起身,“不過啊,後來想想應該說禦猿神比較有信服力,我已經在反省了。可是當時真的覺得烏龜比較好。”他很認真地說。“話說回來夏兄,那些楠本君枝的丈夫們的容貌都被你說中了,你真的看見了嗎?”我真的很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嗯,看見了看見了。我看見那個茶櫃上有張老照片。然後旁邊還有張發黃剪報,剪報上有個戴眼鏡的老頭喔。”“咦?”“不過啊,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是禿頭還是受傷,所以我就隨口瞎說。哪個是哪個我也是亂猜的。剪報上有寫名字,但我當然記不住所以就沒說了。我想大概是那個女人自殺前變得多愁善感,才會拿照片出來緬懷一番吧。”原來是——親眼看到的嗎?“什麼嘛,原來是詐騙!”“才不是詐騙,她也真的在回想那三個人咧。”“關口,不管是哪種都無妨吧。總之夏兄的策略成功了,那不就得了?”“策略?那個禦龜神是策略嗎?”我完全沒發現。“什麼?關口,原來你向我報告,自己卻連這點小事也看不出來?你真的是完全不能信賴的敘述者哪。聽你說話的人全都會搖頭歎息吧!這可是夏木津偵探難得會令人鼓掌叫好的妙招啊。”可是我還是不知道帶來了什麼效果。我忍辱詢問。“你知道嗎?關口,楠本君枝因為轉而相信起靈媒禦龜神而無心自殺了哪。當然一方麵是對禦筥神產生了不信任感,另一方麵則是因擔心女兒,顧不得原本自殺的打算。”“啊。”確實,那之後君枝臉色大變,立刻出門尋找賴子了。如果我們什麼也沒說就離開的話,難保她不會真的自殺。就算當場再怎麼阻止也沒用,畢竟我們也不可能一直監視她。“對了,夏兄,你那時在賴子背後看見了什麼?”“看到痘子,還有那個怪男人。”“久保嗎——這可不妙。那,後來是否找到賴子了?”這我們就不知道了。“是嗎——”京極堂又再度抱著頭煩惱起來。“痘子長在哪裡?”“這帶吧。”夏木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邊去,用食指戳我背後指示位置。“大概是這一帶。”那是在第七頸椎下方接近胸椎的部分。所以已經不算頸部,與其說後脖子不如說背部上方比較對。京極堂注意地看著。“那鳥口你呢——結果如何?”話題突然被帶到鳥口身上。夏木津把我一把推開。“等很久了。”鳥口因總算輪到自己而顯得很有精神。“要找出第一個信徒真的很費功夫。那本信徒名冊基本上是以五十音排序,而且也有很多部分蠻隨便的,因此對於找第一個信徒一點幫助也沒有。所以我就去找經常出入箱屋的人偶業者打聽囉。可是這些業者就算沒信徒那麼凶,也多半不是朋友是信徒,就是師傅是信徒,所以大家警戒心都很高,一點也不肯透露消息。於是我又朝彆的方向去打聽,這次就很成功,幾乎可以肯定第一個信徒是誰了。”“為什麼說幾乎?”京極堂不開口,所以我就問了。“因為沒辦法向本人做確認嘛,所以我也不確定他的名字叫什麼。女兒節人偶不是有牛車、方形大箱之類的配件嗎?第一個信徒就是專門塗裝這些配件的工匠,名字好象叫山內或山口。當時寺田木工也有承包這類裝飾配件的製作。上一代的技術差勁,不會製作這類手工藝品。不過兵衛的手很靈巧,所以也接起這方麵的工作。工作比例大約是鐵箱一半、木箱一半、手工藝品少量。他就是手工藝品方麵的客人。”“為什麼不確定名字?”“因為大家都隻叫他的外號阿山。我說的另一個方向就是那些搬木材之類材料進箱屋的業者,或金屬加工機器的製造商這類人。他們跟人偶業界沒直接關係,與阿山是透過寺田木工認識的,除了在箱屋有機會碰麵以外沒其它接觸。這群人在箱屋變成禦筥神後就逐漸疏遠了。不過剛開始應該還是常進出箱屋,所以我料想他們應該有聽說過些什麼謠傳。”“這個著眼點很敏銳。”京極堂讚美。“可是連名字也不知道的話,沒辦法斷真假哩,鳥口。”“名字並不重要。”京極堂照樣擺著一張臭臉,毫不客氣地否定掉了我對鳥口的追究。“然後?”“那個男的——我忘了說,他是男的,總之我們姑且稱呼他山口好了。山口因為自己的不小心害孩子受傷,夫婦因而感情失和,讓老婆給跑了。之後他就一直很灰心喪誌。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山口不斷受到兵衛的鼓勵。那個沉默寡言又不親切的人居然會鼓勵人——所以大家都很驚訝。”“你說兵衛鼓勵他嗎?”“是的,鼓勵他,而不是用一些什麼不可思議的咒法。是類似美國流行的那個什麼心理治療的行為。”“有聽說是怎麼個鼓勵法嗎?”“有聽說了。當時很多人在討論這件事,說那個木頭人是在胡說些什麼。當時兵衛好象是這麼說的:‘阿山,我會把你的不幸封進箱子裡,彆再失意了,早點打起精神吧,小孩的傷雖然沒辦法恢複原狀,但時間會解決一切的’——大致如此。中禪寺先生,您覺得如何?”“非常普通的鼓勵法哪。跟靈能毫無關係,任誰都說得出來的騙小孩式的鼓勵法。不過跟你說這些事的木材行或機器行的人確定不是禦筥神的信徒嗎?”“我確定不是信徒。他們都是一些拿聖經擤鼻涕、取符咒擦屁股的沒信仰的人。有好幾個人記得阿山這號人物,不過大多都很相似,都是沒信仰的家夥們。”“這件事是何時發生的?”“山口的孩子在去年正月受傷,他老婆跑掉則是二月的事。”“嗯嗯。”“也就是說,山口受兵衛鼓勵是在禦筥神建道場之前,澡堂老爹找到福來博士的‘魍魎’之箱之後。因此要問我他是不是就是第一個信徒,其實我也不敢斷定就是了。”“不,這就夠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京極堂說完抬起臉來。鳥口雖被誇獎,接下來卻很沒用地說:“隻不過關於兵衛的家人嘛,這邊就——”“查不出線索?”“是的。不過有聽到一個值得注意的消息,聽說常去箱屋的人當中有個奇怪的家夥。”“奇怪的家夥是指?”“這個嘛,大概是二十歲前後的年輕人,他不是人偶業界的人,要說是來訂做箱子的客人似乎也有點奇怪。聽說他出入得很頻繁。”“說頻繁,是到什麼程度?”“這個嘛,據說是前年年底開始就常見到。這是剛剛提到的那個當時還很常到箱屋的沒信仰的木材行老板說的,他說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就很可疑。木材行老板當時大概每個星期都會到箱屋一、兩次。箱屋算不上大客戶,但畢竟是從上一代就開始的老交情,自然不敢怠慢。然後——他說他每次去都看到年輕人在。隻不過從不跟兵衛講話,隻是靜靜地待在工廠角落。也曾看過他進出工廠後麵的住處,所以猜他或許是兵衛的家人。”“原來如此。照前幾天鳥口所言,兵衛結婚大約是二十一、二年前,因此若說那位年輕人是他的兒子在計算上也吻合。”沒錯,這麼算來的確吻合,這點我也還記得。“可是呢,也有些地方令人難以相信這兩人是父子。”“什麼,不是嗎?”我每開口一次京極堂就瞪我一下。鳥口繼續說:“各位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豆腐店老板的證詞嗎?禦筥神的道場完成是在去年夏天,當時有個訂製大量大型木箱的客人——我應該有說過吧?”“確實說過。”“這個奇怪的年輕人似乎就是訂做大箱子的客人。”“怎麼知道的?”“因為他們都有戴手套。”“手套?”“據說他的手套要當作冬天用的略嫌太薄——像司機或照相師戴的那種——不過他一直戴著。這是木材行說的。另一方麵,豆腐店則說夏天卻還戴手套實在很奇怪。”“啊對了,前天遇到的那個怪家夥也有戴手套嘛。”“咦?”對了,他是久保。“關口!久保竣公有戴手套嗎?”京極堂大聲地問。這大概是他這兩二天裡發過的最大聲音吧。我回答:“他——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他失去了幾根手指,因此總是戴著手套——就是剛才鳥口形容的那種薄手套。隻不過,我也才隻見過他兩麵而已,不敢保證。”“這下子越來越糟了。”京極堂手按著額頭,腦子似乎正以劇烈的速度運作思考中。“不,是我過慮了吧……”“京極,你應該知道真相了吧。”夏木津追問。“嗯,知道是知道。這次的三件——應該是四件吧——事件當中有兩件已經知道了。剩下的——我想,等聽過你們的報告後應該就知道了。”“原來還不知道啊。”“就是知道了才覺得困擾。”京極堂站起來。“總之我先跟青木聯絡一下。”京極堂說完離席,事情到底變成怎麼回事我真的看不出來。鳥口似乎也與我感想相同。至於夏木津則又躺了下來。看來夫人說的青木果然是青木刑警。京極堂很快就回來。“沒聯絡上,他剛好朝這裡出發了。”京極堂在與剛剛分毫不差的地方以分毫不差的姿勢坐下。“快點說明吧,京極堂。你有事瞞著我們,又不肯履行約定向我們報告。一方麵說著自己已經了解真相,另一方麵卻又裝神弄鬼的。彆再隱瞞了,快點告訴我們吧!反正你連刑警也叫來了。”“再等一下吧,關口。木場大爺很快就到。今天找木場大爺與青木刑警來就是打算先把那邊的問題解決,反而你們才是半途闖進來的哪。”“那豈不剛好?”夏木津插嘴。“能一次解決不是很有效率嗎?隻不過啊,木場就不用等了,要等他我看我們都得在這邊過夜。十八年前我跟那家夥約好早上十點集合,結果他居然下午四點才到。所以我們早點進行吧。”夏木津人名記不住,卻老是記得這些無聊事。京極堂托著腮幫子,低著頭眼珠子翻上看了我們幾個一輪後,揚起單邊眉毛,大大歎了一口氣。不知他今天已歎氣過多少回。“我原想區隔外行人與內行人各自的舞台。這次的事件混沌不明,沒必要的偵探卻又有四、五個之多——”“你想隱瞞事情才是最不應該的。”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點。京極堂表現出情非得已的樣子,擺著臭瞼交代了木場告訴他的那場奇妙體驗記。在武藏小金井車站碰上的柚木加菜子自殺——殺人?——未遂事件。奇妙的美馬阪近代醫學研究所。綁架預告信的發現。神奈川警察愚昧至極的警備。以及在眾人環視之中忽然消失的少女——加菜子綁架事件的發生。拘留,閉門思過。這些內容多半都是增岡給的資料之補足,但充滿了若非當事人絕對不可能察覺的臨場感,帶來了詳細的事實描述及許多提示。而京極堂的轉述功力又十分優秀,他所轉述的內容恐怕比本人的敘述更能重現當時狀況。接著京極堂說起木場在自己經驗以外得知的事實,以及木場自己的推理。楠本賴子難以理解的心境與家庭的問題。青木向他報告的警察內部的種種問題,以及民間的恐怖傳說。裡村對木場說的見解——木場似乎是在我離開不久就到了。裡村把對我說的事又對木場說了一次。前天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警員問來的關於加菜子與賴子的評價。以及與柚木陽子的對話。“——我沒仔細問過陽子女士與大爺談了什麼,隻從電話裡聽了個大概。好,這就是木場大爺給我的全部情報了。現在我們所擁有的情報已經共通了。這樣總行了吧?”“才不好,你不是還隱瞞著你打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嗎!”“我不是打一開始就說過了!那跟你們的事件沒有關係,你還不懂嗎?加上剛剛說的情報就能完全把握現在的情況,光知道這些你們就該跟我一樣感到緊張了。”“缺乏你握有的情報真的能懂什麼?我就不懂。鳥口不是也不懂嗎——”由我的位置看不到夏木津。“那是隻有你不懂。”京極堂對我投以輕蔑得無法再輕蔑的視線,之後這長達數秒的難堪沉默在來訪者的到達聲中閉幕。“打擾了。啊,大家都到齊了嗎?中禪寺先生,昨天承蒙幫忙,真是感激不儘。”在夫人的引導下,長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很客氣地進入客廳。京極堂以一副久候多時的態度說:“青木,你來得正好。不好意思,雖然你剛來,能不能麻煩你調度一下?現在立刻派人保護住在武藏小金井的那名叫做楠本賴子的中學生。看是要跟本廳還是地方警局聯絡都行。理由待會我再來——”“楠本?是那個加菜子事件的目擊者少女嗎?我知道了,那不好意思,府上電話先借我用一下。”青木刑警的位子還沒坐熱,立刻又在夫人的引導下去打電話。“喂,京極堂,為什麼必須保護楠本賴子?難道你已經掌握到禦筥神與分屍殺人之間有所關聯的確實證據了?可是就算如此,危險的女孩子也不隻賴子一個,不是還有好幾個候補嗎?我們那天會去調查楠本家也隻是順便而已啊。”不管我如何高聲質疑,京極堂依舊保持緘默。鳥口拚命思考著,夏木津則——一如往常,由我的位置無法看見他。青木回來了。“我立刻拜托木下幫我處理了,現在應該已經跟當地警署聯絡上了吧。”“有勞了——雖說仍然無法放心,隻不過——我們民間人士隻能仰賴警察,此外也無更善之策了。”京極堂撫著太陽穴凝視桌子一下子,立刻拾起頭來,請青木在鳥口身邊坐下。“你們都認識青木吧?啊,應該還沒跟鳥口介紹過是嗎?”“久仰大名了。先前曾經在相模湖見過一次麵,不過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我叫鳥口,是三流雜誌的編輯,今後請你多多指教。”“嗯嗯,我還記得。也請你多指教。”鳥口靠左讓出位子,青木坐下。我小聲詢問:“京極堂,你昨天找警察協助了?”可是我那極力不張揚的詢問換來的卻是明明白白的責罵之言。“你也真笨哪,關口。完全相反,是我們協助警方辦案啊。你的發言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最佳範例。”這麼說是沒錯啦,可是沒必要說得這麼難聽吧。“而且聯絡警察本來就是我們一開始就預定采取的行動。隻是剛好你辛辛苦苦抄寫好要交給裡村的禦筥神名冊,在交到警察手中以前先落入了木場大爺的手中,而他現在在閉門思過,自然得將之與警察機構分開考慮才行。所以我才主動跟青木聯絡。”響應京極堂的視線,青木說:“中禪寺先生,我昨天隻問了關於分屍殺人事件的可能性。既然楠本賴子必須接受緊急保護的話,表示那之後又有什麼新進展了?在不妨礙到您考量的範圍內能不能向我說明一下?”青木小心翼翼地看著京極堂的臉色接著說:“當然了,我也能理解中禪寺先生儘力想防止木場前輩的莽撞舉動的用心。對了,請問您聯絡過木場前輩了嗎?”“沒有。不過我昨晚叫他今天一定要來一趟。”夏木津翻身起來。“所以說你笨。我剛剛不是說了?木場九成九不會來。喂,京極,光靠道理是不可能製止木場的。你如果真的為木場著想,現在立刻用我也能懂的方式說明一下,然後委托我保護木場才有用。”“說的也是。”總算,總算京極堂有那個意思說明了。“——我還是要不厭其煩地說,這次的事件並非一連串的連續事件,而隻是共有了某個部分,或是在與本質無關的地方上產生了因果關係,導致各事件彼此掩蓋了各自的真相罷了。”京極堂說完這句之後,緩緩地環視在場人士後接著說:“當中有幾個事件已經結束了。要追查這些事件的真相——我認為並非明智之舉。”“請問為什麼?”青木問。身為法律守護者,會有這般疑問是很合理的。“因為將這些真相揭發出來,隻會有許多人感到悲傷、不幸、或是前程受阻——卻沒有半個人會感到喜悅、感到幸福的。再加上各自的事件裡雖然確實存在著那種該受到法律製裁的、所謂犯人的人——但真正應當受罰的人在法律上卻什麼罪也沒犯;而犯人們在某種意義下也是受害者——所以將真相揭發出來的話,隻會帶來餘味很糟的結果罷了。縱然如此,也還是該挖出真相嗎?——我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餘味很不好。記得京極堂前天也如此說過。鳥口帶著溫順的表情說:“可是如果有犯法還是應該懲罰啊——對吧?”大概是顧慮到青木才作此發言吧。“當然應該。特彆是現在有警察青木在現場,既然這件事已經被他知道了,自然不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也好。隻不過我認為有時間投注心血在這些已經結束的事件上,還不如儘全力先解決現在進行式的事件比較好。”“剛剛您說有四個事件是吧?”鳥口說。“那四個是什麼跟什麼?當中您所說的已經結束的事件又是哪些跟哪些?”“關於這個嘛,首先是柚木加菜子殺害未遂事件,這是第一個。接下來是柚木加菜子綁架未遂事件,這是第二個。再來是須崎太郎殺害暨柚木加菜子綁架事件。最後是連續分屍屍體遺棄事件。”“慢著慢著,加菜子綁架事件有兩個哩。”我幫他作了統計。“當中一個是加菜子綁架未遂事件哪。”“說什麼未遂,明明就被綁架了啊!”“加菜子綁架的草率計畫最後以失敗告終,但卻在計畫者之外的彆人手中完成了。如不這麼推理,有太多部分都說不通了。”“那麼,您的意思是犯人有四人或是四組了?”青木思考了一陣後提出問題。“在一般情況下會被稱作犯人的實行犯有四個吧——大概。”“什麼意思?”他的講法有點吞吞吐吐。“就如剛剛說過的,因為犯人也算是被害者,是法律上無法懲罰的——所謂非犯罪事件的被害者。不僅如此,表麵上雖死了很多人,在這四個事件當中,真正能稱為殺人事件的,隻有最初的加菜子殺害未遂事件,以及第三個的須崎殺人事件而已。而且最初的事件也是未遂。”“分屍案——應該是殺人事件吧?”青木問。很合理的質疑。那不叫殺人又該叫什麼?“這點我原本不確定——不過在今天聽過你們說的話後就懂了。那個該算是……對了,該算傷害致死——才對吧。以及屍體損壞、遺棄。嗯,沒錯。”“嗄?”“實際上能肯定的隻有屍體遺棄事件而已,不應草率妄加評斷。但總之必須絕對尊重裡村的意見就對了。”“——那是指,犯人沒有殺意的意思嗎?”“沒錯。現在進行式的事件就隻有分屍事件而已。繼續放任不管可能會產生新的被害人,所以最少這個事件必須阻止其繼續發展下去。可是在追查分屍事件時又會扯上其它事件,原本沒必要揭發的秘密也不得不將之揭發。所以我才很煩惱。總之找到分屍事件的犯人是當務之急。”“你本來不知道誰是分屍案的犯人嗎?”夏木津問,京極堂笑了一下,回答:“是啊,隻有這點不知道。”“那其它都知道了?”“所以才很煩惱。明明是該最優先揪出的犯人,我卻不知道。”“那你其它的是怎麼知道的?”“因為我手上握有情報。就是關口每次每次不斷指責的‘隻有我知道的情報’。那個情報在四個事件當中隻對解決加菜子綁架未遂事件有效。公開這個情報對解決分屍事件一點貢獻也沒有,甚至還可能把其它事件牽引向不好的方向——所以我才不願公開的。隻要知道一個,自然不難知道其它。旁證也會一一出現。”“所以說?”“嗯,聽完你們的話後,我幾乎完全掌握了。”京極堂說完,由和服的襟口伸出手來。“中禪寺先生,您是說,您總算知道誰是連續分屍事件的犯人了嗎?”青木有點過度興奮。“所以才要我緊急保護賴子嘛!”京極堂搔著下巴,說:“隻是,知道歸知道,目前還是欠缺決定性證據,所以正確說來是有點頭緒而已。不過如果我的推理沒錯,那麼我們要應付的人很危險,能趁早準備最好。”“犯人是誰?”夏木津問。“我想,犯人應該是久保竣公。”京極堂毫不遲疑地說出名字。“是否——有通緝的必要——?”青木問。“我想,隻要能順利保護楠本賴子就沒有必要——畢竟目前缺乏證據,也不能多說什麼。”“總之請您先說明理由吧。”青木有點僵直。“首先我必須說,分屍屍體遺棄事件與禦筥神之間沒有直接性的關聯,但有強烈的間接關係——我不太會解釋,總之繼續說下去你們應該就懂。接著,將分屍事件與禦筥神結合在一起的是久保——這點或許也有些難理解吧。總之,這該從何說起呢——”要說明真的這麼困難嗎?京極堂很難得地陷入了思考。青木咽著口水等候他開口。說明突然地開始了。“分屍事件的被害人,我想應該就是警方比對出來的那三位沒錯,理由待會詳述。警方不敢斷定的理由隻因為這三人之間的共通項目太少罷了,對吧?”“是的,就是如此。雖然有可能是臨時起意的殺人,但範圍橫跨一都二縣,四處遊走物色目標的殺人魔似乎又太虛幻了。所以我們推測要不是有不為人知的地區性理由,就是被害者之間有共通點——例如具有相同興趣、或者以前乾壞事的同伴。不,就算彼此相互怨恨也行。例如說三人的父母曾是一起乾壞事的同伴,後來鬨翻了,犯人為了報一箭之仇才殺死他們女兒等等。”“那祖先是源氏,犯人是平家末裔(在民間故事中源氏與平氏為日本平安朝末期的兩大武士家族。平氏掌權後驕縱奢靡,致力鏟除政敵源氏,後受到源賴朝、源義經等源氏的反撲,終於衰亡。故民間經常有源平不兩立的印象。不過史實上並非如此單純,在此不多贅述。)怎麼樣?”夏木津又開起玩笑了。“嗯,這也行啊。但就是連這類的也沒有,沒有共通項目。”“隻有禦筥神吧。”“是的。但這能成為動機嗎?例如說,對天台宗有恨意的犯人專找信徒下手,這聽起來也太不合常理了。這麼一來必須大量殺戮才行啊。”鳥口反駁說:“——天台信徒多如繁星,可是禦筥神的信徒才區區三百個耶。”“可是就算如此,也殺不了三百個吧?況且既然規模小,對該宗教團體有恨意的話,應該會先殺教主吧?大型宗教團體的話目標很多,但禦筥神隻有教主一個。但不管如何——實際上被殺的並非教主也非信徒,而是信徒們的女兒。”鳥口提出我們前幾天討論過的禦筥神犯人說。“就是這點。我會注意到禦筥神就是因為我懷疑禦筥神本身是犯人。禦筥神的係統非常可惡,會害信徒越不幸就越想捐錢出來。所以我想,會不會是專找喜舍金額很少的犯人為目標,進而詐取金錢——”“關於這個意見我也聽中禪寺先生說過了,可惜——並不能套用在這次的被害者上。我說的沒錯吧?中禪寺先生。”京極堂點頭同意。“為什麼?京極堂,你不同意鳥口的意見嗎?為什麼?”“關口,還有鳥口,你們聽好。之前我也說過,清野的注釋算是過度洞悉的看法。”“嗯嗯,你說喜舍金額少的人會發生不幸的看法是受到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影響嘛?你說那是偶然——”“不算偶然,但是是帶有先入為主觀念的看法。前幾天我說這份清野帶來的名冊不該解讀成‘喜舍金額少的信徒遭到不幸’,而是該解讀成‘因為變得不幸,所以增加喜舍金額’比較妥當。不過實際上這兩種說法都一樣,不能套用在被害人的家庭上。”“請問這是什麼意思啊?”“清野獲得這份名冊時,這三個家庭——埼玉的淺野家、千住的小澤家、以及川崎的柿崎家都尚未發生不幸。那隻是清野依自己的先入為主觀念所寫下的預言。”“可是實際上——”“沒錯,不幸事件的確如預言所示發生了,但這三家的喜舍金額並沒有在發生不幸後增加。不,不隻如此,不幸發生後這三家全部都舍棄信仰了。”“嗄?”鳥口嘴巴張得大大的。“鳥口,你的想法著眼點還不錯,隻不過你受到清野這個陰沉的男人影響太深了。”“嗄嗄?”“清野希望雜誌能刊登中傷、攻擊禦筥神的報導,所以才會想儘辦迭讓你相信他的話吧——不,或許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總之鳥口可說完完全全著了他的道。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在昨天看過青木帶來的詳細資料前,我也沒舍棄過這個可能。”“那,你說放棄信仰的意思是?”青木回答:“不管多麼認真地信仰,卻還是碰上這種結果,任誰也不會信這種教了吧。應該說,女兒都失蹤了,怎麼還有時間去拜箱子?平時就已是家庭失和、經濟不佳的家庭了,很不幸地在事件發生後,柿崎照相館倒閉易主,淺野離婚辭去教師之職,小澤神經出了毛病入院中。各自的處境淒慘,根本沒心情增加喜舍。這幾家的太太原本都是信徒,現在一問起禦筥神的事情都隻有怨懟辱罵。所以搜查過程上很早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京極堂緊接著追擊:“為了提高喜舍金額而犯下殺人,而且還是駭人聽聞的分屍殺人,這個風險實在太高,就連黑道也不會這麼做。之所以不覺得不合理,是因為有新興靈媒這種非日常的固定觀念帶來的幻影所導致吧。”鳥口似乎還無法由衝擊中回複。我代他詢問:“那麼——鳥口辛辛苦苦做的禦筥神的調查,完全隻是白跑一趟?”“不,幫上大忙了。”“嗄?”鳥口再次張大嘴巴。“禦筥神是被人塑造而成的靈媒。可是如果我的猜測正確,其理由十分可笑。”“被人塑造?被你說的那個背後操縱的幕後黑手?”“那個幕後黑手應該就是久保。”京極堂再次乾脆地斷言。久保是禦筥神的黑幕?這個結論是怎麼導出的?難以拭去的牽強附會之感令我無法立刻接受。但是——比起作為禦筥神信徒對之五體投地的久保,毫無疑問地在背後冷笑的樣子更忠於我對他的印象。“根據是?”“久保與這次事件的牽連方式總令我有說不上來的不協調感。他總是在他沒有必要出場的地方出人意表地登場。這是因為我們原本把禦筥神或分屍事件當作主體來思考的緣故。要是將久保當作主體,再結合這兩端來思考便可發現十分合理。”的確,不管是在禦筥神名冊上發現名字時,還是在武藏小金井的咖啡廳碰上時,我都感覺到異樣的不安。我對京極堂說了這個感想,京極堂笑了,手裡拿著清野的名冊說:“你本來就無時無刻不安哪。算了不提這事,總之,我們判斷這是禦筥神的名冊是錯誤的。這並不是信徒的名冊。”“那你說這是什麼?難道內藏什麼暗號?”京極堂聽了更是大笑,說:“你真笨哪,這本名冊雖然基本上依五十音順排序,但你可以注意到淺野後麵卻排了會田(會田念成ぁいだ,在五十音順序中理應排在念成ぁその的淺野前麵。),可說極為隨便,相信是每增加信徒便在其下添寫。但這也沒辦法。信徒每個月都會有所增減,若要很整齊地依五十音排列,勢必每回都得重新抄寫不可。但是為何又如此拘泥於五十音?如果是這種性質的帳簿,依月彆入信順序來排還方便得多了。”“可是帳簿依五十音順序來排的並不少見吧?”“話是沒錯。不過既然是帳簿,實在沒有必要連住址也寫上,加上上麵也沒有合計欄,可知這並非拿來當作帳簿使用。因此,在彆處應該有更確實的帳簿才對。這本冊子當作帳簿是暫時性的,我猜原本是聯絡處一覽表。這應該隻是普通的聯絡簿。”鳥口歪著頭。“可是中禪寺先生,如果那隻是普通的聯絡簿也很奇怪啊。住址電話的後麵是喜舍金額的記錄,這麼一來每當喜舍欄寫滿時就得重新抄寫住址電話吧。由剩下的空間看來恐怕撐不了三個月耶。”“確實如此哪。但是這本名冊是活頁的,看來不用擔心這種問題。”名冊是活頁裝訂,以繩子串成。“這個後麵開了洞,用繩索串奸。原本似乎是筆記本,因此每個項目到下個項目之間原本應該還有好幾頁,可以一直登記喜舍金額。這麼看來,原本五月下旬以前的聯絡簿應該是因某種理由無法使用,所以才轉抄到這本筆記本上麵,然後又順便寫上喜舍金額吧。隻是這本筆記好不容易做好,才用了兩個月就被清野偷走了。六月開始使用,八月就被偷走,故隻登記了兩個月份的資料。這份資料大概是清野把偷來的筆記本的封麵撕掉,舍去空欄中間的空白頁,隻留下必要部分重新串成的吧。”“這樣我就懂了——隻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嗎?”“當然有。所以我的意思是,這本名冊上登記的名字並不是隻有信徒而已哪。”鳥口大聲叫著說:“啊啊,原來如此!如果是聯絡簿,信徒以外的人也會登記上去嘛。所以說沒有喜舍金額的不是信徒。”“而是關係人士。附帶一提,沒有喜舍的人上麵總共有二十一個。清野預言當中九個會遭遇不幸。他的理論會說中是理所當然的。由我昨天去調查的結果看來,九個當中有四個死亡。但是原因其實不過是年事已高罷了。當中六月七月之間就死了二個,沒有喜舍也是理所當然哪。”蓋子掀開一看——真相也不過是如此。“然後,當中有五名放棄信仰。順帶地說,這五名當中,與警察失蹤少女一覽重複的有三個家庭。也就是說這三個家庭的女兒失蹤了,但全部都是在分屍案發生前,也就是八月中旬發生的,因此並不在警方懷疑的被害人名單內。所以說,發生不幸就會增加喜舍金額的公式在此也被推翻了。接下來嘛,問題是清野無法預測的十二人,當中有九人完全能夠去除。理由很簡單。雖然這九個人被登錄在此,其實隻是經常出入箱屋的業者罷了,與靈能方麵毫無瓜葛。那麼剩下的隻有三個。”京極堂恢複成平時俐落的樣子,大概是看開了吧。“一個是吉村義助,另一個是二階堂壽美,最後是久保竣公。前兩個鳥口你也很熟。”“嗄?不認識耶,沒聽過這兩個名字。”“吉村義助就是那個嘛,禦筥神鄰居‘五色湯’的老板哪。二階堂則是禦筥神裡負責事務處理的那位女性的姓。上麵的住址是她的老家。”“唔嘿!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就認識了。”鳥口很沒用地大吃一驚。“寺田兵衛的交遊範圍太狹窄了,所以察覺得太晚。如果上麵有更多熟人朋友或出入業者的資料或許立刻就發覺了吧——不過若真是如此,反而會難以縮小範圍。總之,在此久保的地位——也顯得很特殊。”“京極堂,可是就算知道這些也完全無法證明久保是幕後黑手哩。隻知道久保應該不是信徒,其它什麼也無法斷定啊。”“當然,所以一開始我也隻是有點在意而已。對了,關口,你看過久保的本朝幻想文學新人獎得獎作品嗎?”我沒讀過。“怎麼會突然問這個?我是沒讀過——”“原來如此。既然連關口都沒讀過了,在場的其它人應該也沒讀過吧。”沒人回答。這些人也不像平時會讀的人。“喂,京極堂,那又怎麼了?你是說讀了就能了解到什麼嗎?上麵總不會寫了什麼犯罪動機吧。”“我可沒這麼說。我隻是想說,讀過便知道禦筥神與久保的關係匪淺罷了。有所研究的人——就看得懂。”京極堂稍作停頓,接著說:“這篇名為的雖是久保的處女作兼成名作,內容相當特異。主角是伊勢神宮的神官,以搜集他人的懊惱為畢生職誌。他將眾人的人生封入石塔中,立於自家宅第的庭院裡。每天晚上將耳朵貼在石塔上,聆聽煩惱痛苦之聲。不久,石塔的數量日益龐大,他的庭院裡充斥著無數的悲鳴慟哭及欷噓。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山伏——他是英彥山的修驗者——前來相勸。他對神官說搜集這種邪惡之物對世人沒有好處。接下來就是沒完沒了地進行著修驗者與神官的問答。神官在問答之中吐露了自己深刻的惡業,最後連自己也化為石塔。但是窺見了神官精神上的空無的修驗者也成了其黑暗麵之俘虜,成為神官之‘庭’的繼承者——故事的梗概大致如此吧。”真是個怪故事——夏木津說。“可是聽這個故事的哪邊能知道什麼?”“唔,我不是提到伊勢神宮的神官與在英彥山修行的修驗者嗎?”“我就是在問那又如何了啊?”京極堂作出困擾的表情,但不懂就是不懂,我也沒辦法。鳥口啪地擊掌,說:“啊,記得英彥山好象是在九州嘛——這麼說來中禪寺先生,您前天提到了伊勢及築上是吧。好象是問寺田兵衛在伊勢或築上有沒有親戚——”聽鳥口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京極堂的確問過這件事。“沒錯,我就是指這個。當時我還沒將久保拉進來考慮。關於這個問題隨著久保的登場也獲得了解決。根據刊載的《銀星文學》上關於久保的報導所言——”京極堂從背後的書山中抽出一本雜誌翻閱。大概是刊載久保得獎作品的那本吧。“我看看——得獎者久保氏於福岡佐井川上遊度過幼年時期,青年時期則是住在伊勢神宮附近。佐井川上遊一帶為山嶽宗教興盛地,久保氏自述此段幼年經驗帶給本作品莫大的影響。他也提到自己對伊勢神宮的神事(祭神的儀式。)很有興趣。實際上若無這段深受信仰與宗教儀式影響的獨特生活經驗,亦不可能有本作品之誕生——大致如此,十分單純明快、直截了當的解說。因此他就是與築上、伊勢兩地有關的兵衛的熟人。”“問題是,為什麼是伊勢跟福岡?”我開始覺得不耐煩了。安靜聽下去京極堂應該也會逐漸導出結論,忍耐也是要理解他的論旨的必經之途。但這麼漫長的解說總希望他能乾脆跳過兩段比較快。“是因為禦筥神的祝詞哪,關口。你不是也聽過了?雖說你就算聽了大概也不明所以,不過懂的人一聽就懂。”連跳兩段的結果也還是不懂。他說的祝詞,應該是指鳥口錄下來的那段聽不出是日語的奇妙咒語吧。“久保與禦筥神的創建十之八九有關。那段祝詞若非熟知伊勢神宮的祝詞者絕對作不出來。不可能是隨便亂湊恰巧湊出來的。你們先看看這個。”京極堂從放在身邊的筆記本中拿出一本放到桌上。上麵以說不上咼明還是拙劣的筆跡寫著咒文。——天神禦祖有詔曰,若有痛處者,令此十寶,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留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天神禦祖有詔曰,若有痛處者,令此ashinoutsuho之shinpi禦筥,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後麵這段以片假名寫成的(原文中刻意隻用片假名標示發音來表現出隻知其音不知其義的效果。)是由鳥口錄音的祝詞聽寫而成的。前一段則是《先代舊事本紀》中的十寶祓的祝詞部分,原本全以漢文寫成。所謂的十寶是指十種瑞寶,即天孫降臨(根據《日本書紀》記載,神武東征之際,天照大神命令饒速日命先行下凡到河內國,臨行之際給了他十種寶物。與另一常見的天孫降臨神話——邇邇藝命(漢字或寫作瓊瓊杵尊)下凡代替其父統治瑞穗之國的故事屬不同係統的神話。)之際,天神賜予饒速日命的十種寶物。”鳥口與青木靠過去看筆記。“哈哈,真的很像,完全是在模仿嘛。這本叫做什麼仙台抽簽(烏口的同音冷笑話。仙台與先代同音,舊事與抽簽同音。)的書很古老嗎?”鳥口問。“很古老哪。依其序所言,可以上推到推古天皇的時代,於聖德太子死後撰寫而成的。如果囫圖吞棗信任這段記載的話可說比古事記還古老。”“唔嘿!那真的很古老,原來有這麼古老的書喔?”“京極堂,可是那是偽書吧?”憑我拙劣的記憶,我聽說那是假的。“嗯嗯,這本書的確完完全全是本偽書,大概是在平安時代完成的。一般認為應該是物部氏(奉饒速日命為始祖的古老氏族,掌兵器管理。本文中後麵提到的石上氏乃是物部氏的後裔。)的祖先撰寫的,平田篤胤(公元一七七六年~一八四三年。江戶時代後期的國學家(相對於中國的漢學、西洋的蘭學之稱法,指研究日本獨自文化的學問)、神道家。)也曾指出這點。我想這些說法基本上都沒錯。不過就算書的完成時期很晚,也無法由此確定祝詞本身的成立年代。畢竟這類咒語經常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保存下來的。”“你到底在說什麼?”夏木津無法理解。可是我也一樣不懂這個謎題。所以老實地發問了。“真難懂耶。總之這兩個並排之下,就算是我也能一眼看出禦筥神的咒文完全是模仿《舊事本紀》而來的。隻不過是把十寶置換成‘ashinoutsuho之shinpi禦筥’而已。這部分應該是‘葦之空穗之神秘禦筥’——沒錯吧?”一開始聽到那段時完全不明所以。“——可是這又如何?改法很單純,隻要有看過《舊事本紀》任誰都會修改吧?”我無法由京極堂指示的事項中導出伊勢與築上來。“關口,你說得倒簡單,這麼說雖然有點失禮,但你真的認為不學無術的木工能想到《舊事紀》?縱使寺田兵衛讀到中學畢業,不全然算是不學無術,但我不認為他知道《舊事紀》這本書。若他有收集古書的癖好,偶然得到這本書的話尚且不論,或是從古事記引用的話也還能理解。好吧,我再讓個一百步,就當他知道好了,可是這樣也還是無法創出這個禦筥神的祝詞哪。”“為什麼?”京極堂翻開筆記,指著某一部分。“青木,這段你怎麼念?”上麵寫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當然是‘ichi’、‘ni’、‘san’、‘si’、‘go’、‘roku’、‘shichi’、‘hachi’、‘kuu’、‘juu’啊。”“一般念法的話,的確如此。可是還有彆的念法。”“您是說;‘hii’、‘huu’、‘mii’的那個吧?”鳥口一臉得意地回答。“沒錯——這是石上鎮魂法。石上神宮是物部氏管理的神社,亦即物部神道。這裡要念作‘hihumiyo’、‘imunaya’、‘kotomochirorane’。但是叫人傷腦筋的是,《舊事紀》並沒有標上念法。因此在漫長歲月裡,有許多人替這段想出種種念法。”“擅自地?”“沒錯,擅自地。他們將符合各自理論的言靈填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幾個簡單的文字裡。不知有多少兩部神道(一種以佛教真言宗的立場來解釋的神道。屬神佛習合思潮之一。)及天台學僧解釋過《舊事紀》,從中發現了神秘。而禦筥神則將此讀為‘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那個不知在念什麼的部分原來是在數數字啊?”“沒錯。而且,用這種念法來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並運用在祝詞之中的是中世紀伊勢神宮的神官。”“啊,所以才!”伊勢總算出現了。“所以說,就算手中有《先代舊事本紀》,不知道伊勢神宮的祝詞也無法創造出這篇祝詞哪。另外就是——”京極堂拿回筆記本。“另外就是關於‘shinpi’之禦筥這個稱呼。‘shinpi’通常寫作神之秘密的神秘,但我認為這應該寫作深邃秘密的深秘才對。若果真如此,應該就與築上的深山裡的山嶽宗教有關。不,應該就是如此沒錯。”“為什麼?”“據剛剛雜誌的解說可知,久保與其說是在築上長大的,直截了當地說就是在佐井川上遊長大的——對吧。”“直截了當什麼?”“久保成長之地佐井川上遊有座叫求菩提山的山。恰好位於作品中登場的英彥山之東北角上。在山八分高處上有座鬼神殿,是座很少見的專門祭祖鬼的神社。開辟求菩提山的是位叫做猛覺魔卜仙的修行者,名字很奇特。鬼神殿裡祭祖的是他擊退的鬼。神社定期舉行一種很少見的活動,名稱就叫做鬼會。現在是否依然舉行我並不清楚,但能肯定的是一直到明治初年時仍有舉行。這是一種舉辦於舊曆年的鬼之慶典,當中特彆奇怪的是一種叫做‘千日行者修法’的神事——”又開始說起聽都沒聽過的稀奇古怪話題。雖不知這些話與什麼有關,反正插嘴也隻會讓自己更聽不懂,所以我這次便乖乖聽完。京極堂麵露嚴肅表情,說:“——這個鬼神殿裡祖奉的禦神體居然是個——箱子。”“箱子?又是箱子嗎?”鳥口似乎很受不了地說。我很能了解他的心情,又是——箱子。“而且,箱子被嚴密地封印起來,裡麵有壺,猛覺魔卜仙擊退的鬼被封印於壺中。神事舉行時,封印揭開,由前年的神官以秘法傳送給次年的神官。被解放的鬼經過鬼走儀式後再次被捕回,重新封回箱內。而這個封印鬼的箱子就叫做‘深秘禦筥’。”“哈!真的不知道這種儀式耶。不,連聽都沒聽說過。”鳥口甚感佩服,青木也相同。我亦是感到無話可說。隻要是知道這間神社或這個神事的人,一聽到禦筥神時恐怕任誰都會立刻將兩者聯想在一起吧。可是就我的所知範圍,除了京極堂以外,沒人知道這些。京極堂繼續說:“而且,這個箱子也寫作上竹下呂的‘筥’。”“與禦筥神——同字嗎。”“一般而言我們並不會使用這個字。這個字的意思是以竹子編成的用來放帽子的圓盒,沒有什麼特殊理由的話,通常不會用來表示四角形的箱子吧。所以我認為,沒聽過求菩提山的鬼神殿者不會取禦筥神這種名號。再加上——鬼神殿的禦神體深秘禦筥的樣子,正好跟福來博士的千裡眼鑒定組一模一樣。”沒錯,完全相同。嚴密封印起來的筥,裡麵是壺。壺中封印的一方是鬼,另一方,——是魍魎。“可是,兵衛未曾離開三鷹一步,不可能聽說過九州深山神社裡的禦神體與神事。因此我認為一定有人教他這些。”“所以中禪寺先生您才問說——寺田兵衛在伊勢與築上是否有親戚是吧?”鳥口很佩服地低下頭。“嗯,不過隻要有久保一個就夠了。所以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認為——久保無疑地正是創造禦筥神的幕後黑手。”接下來京極堂看著青木,像是在表示接下來輪到他了。“接下來,這是今天才知道的新消息——”青木似乎有點困惑,他還不習慣京極堂的作風。“——由關口那邊聽來的消息,據說久保竣公似乎有戴手套的習慣。”“咦!”青木的驚訝超乎了必要程度。“那、那個叫做久保的男人戴著手套嗎!”沒錯,他正是——手套男子!不知為何,我明明早就知道這件事實,卻又不自覺地回避思考這個問題。“雖然不敢確定,不過他似乎經常都會戴著手套。記得青木你——正在追查手套男子是吧?”“是的。據說分屍案的被害人之候補柿崎芳美與小澤敏江在失蹤前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再加上楠本賴子也作證說推落柚木加菜子的是個戴手套的男子,而柚木陽子也說曾在綁架加菜子的現場附近目擊過手套男子。這種季節會戴手套的男子並不多,很難相信是彆人。”青木似乎很興奮。“哼哼哼,那可不見得——”京極堂臉上露出難以理解的微笑。“——總之絕不能放過三個失蹤少女中有兩個人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的證言。再加上禦筥神草創期有如家人般自由出入的年輕男子以及大量訂製木箱的熟客也都戴著手套對吧?”“據說是如此。”青木有點受不了地看著搶著回答的鳥口。“這麼一來雖然隻有手套作為線索,也不能輕忽。而且前天,楠本賴子附近也出現了戴手套的男子。”——久保竣公。我眼前的這位朋友說,這名男子就是連續分屍殺人事件的犯人。當然京極堂一開始就這麼說了,但我到現在才逐漸理解那具有什麼含意。如果這是事實,如果真是如此,我,我等於是在一頭闖入事件的當天,同時也認識了犯人。那麼不就表示,在稀譚舍的接待處,總編山崎向我介紹時,他的手上已經染過鮮血了?而這名男子卻以純白手套掩蓋了染血的雙手,裝作若無其事地對我的作品大加撻伐!我想起久保在咖啡廳的座位上凝視著加菜子的照片的樣子。“——那麼——賴子要去見的對象不就是——久保了嗎?”那麼楠本賴子在那之後就是去那家店裡與他見麵了?“昨天由木場大爺那裡聽到消息,說最近楠本賴子進出咖啡廳很頻繁。而且據她兩名同學所言,賴子上咖啡廳的習慣完全是受到柚木加菜子的影響。而加菜子經常出入的咖啡廳就是工廠附近的店——你們去過的那家‘新世界’。就算不考慮這點,那附近能去的咖啡廳也隻有——這一家。加上——夏兄,你說在賴子背後看到了久保是吧?”“我是說過。”“因此兩人已經有所接觸的可能性很高。那女孩,很危險哪。”心情上覺得很不舒服。京極堂說的這些話真的就如他曾經說過的——一切都是偶然的產物。前天剛見麵的少女,被前天剛見麵的熟人所殺。要我相信這是現實,實在太令人難以接受了。久保與禦筥神有關——這點我姑且相信。可是隻憑這點原因也不該說他就是犯人吧,而就算是犯人好了,說下一個被害人是楠本賴子也未免太巧了點。明明就有太多對象符合條件,賴子隻不過是當中的一人啊。過分巧合了。京極堂自己才是充滿了久保—犯人、賴子—被害人的偏見,他才是帶著過分洞悉的看法來看事情吧。我問:“可是為什麼她——楠本賴子肯定是下一個被害人?這是偶然嗎?”我本來並不希冀京極堂會回答我,沒想到他立刻解答。“當然不是。關口,因為有順序哪。”“順序?什麼順序?”“所以說,就是名冊的順序哪。”京極堂如此說了之後,將那本名冊擺到桌子上。“我剛剛之所以敢肯定警察所比對出的那三人沒有錯,是因為這是我由這本禦筥神名冊——正確說來應該是聯絡簿——當中引導出來的結論。分屍案是按照這份名冊上的順序進行的。歸根究柢地說,禦筥神對幕後黑手——久保而言,本來就隻是具有這種機能的道具——不,應該說,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所創的才對。”“你說什麼?”我不懂他話裡的含意。“這本名冊中與警察的失蹤少女一覽表重複的家庭正如鳥口的調查一樣有十家。當中有三名如剛才所言,連警察也將之由被害者候補中剔除了。調查剩餘七人便可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可能性最高的三人以外,其餘四人都是超過十八歲的女性。而可能性最高的淺野晴子、小澤敏江、柿崎芳美這三人全都是十四、五歲前後。且她們又是依名冊順序失蹤,接著就——”“被殺了?因此柿崎——之後的是——?”“這本名冊上,柿崎家之後家裡有十四、五歲少女的家庭就是楠本家。”青木連忙拿起名冊確認。京極堂接著說:“楠本之後的下一個大概是筱田家吧。這家的喜舍額比較多,所以並不在清野的預言名單中,但我想賴子之後應該就是輪到這家女孩了。喜舍金額大小根本與事件的發生無關。被害者的條件隻有兩個:在禦筥神的聯絡簿上能確定地址,以及年齡約為十四、五歲前後。犯人是依這本名冊調查過該戶人家裡是否有十四、五歲少女後才依照順序伸出魔爪的。因此不管是區域還是家庭環境都亂七八糟地看不出一致性。畢竟計畫是依照五十音來實行的。”“嗯嗯,原來如此,可是。”“這算是鳥口的功勞。沒有這本名冊的話,絕對不可能理解被害者選定以及犯行順序的結構吧。”“——請等一等,這不對勁啊。”幾乎就要認同這個說法的青木似乎發現了問題。他看著名冊。“淺野晴子是第二個吧。但這本名冊上家中有女兒的沒有比淺野更前麵的家庭了。如果上麵的筆記是事實,淺野晴子就必須是第一個,否則您剛剛提出的理論便無法成立。”“沒錯。淺野晴子就是第一個。”“可是——”“應該是第二個吧!”“最早的是相模湖的——”除了夏木津以外,我們三個同時發出不同的話來抗議。京極堂慢條斯理地回答:“最早在相模湖發現的手腳並不是連續分屍屍體遺棄事件之一。”“您、您說什麼?”“連續分屍屍體遺棄事件如果舍棄了剛才說的規則性,便不可能發現其它規則性吧。同時,將相模湖發現的手腳視為連續事件的一環在根據上則極為薄弱,反而當作其它事件來思考,整合性比較高。”“京極堂,可是要說如此接近的時期裡如此相近的事件分彆由不同人手裡實行,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更低吧。青木,記得你說過相模湖發現的腳部也是收在箱子裡的吧?”“是的。”“其它也全部收在箱子裡吧?”“正是如此。”“所以說難以相信沒有關聯哪。京極堂,你的說法欠缺說服力。”“我才想說你這句話哪。如果完全相同也就罷了,僅是相似而已就說有關係,這才真正欠缺說服力。僅是相似便說相同的話,你不就是隻猴子了?”“本來就是猴子吧?”夏木津說。“這個家夥隻是個很像猴子的男人,並不是猴子哪。隻是相似而已。”要你們管那麼多。“彆想錯了,所謂很相似,正代表著彼此不相同。聽好,相模湖的案例中,腳收在鐵箱裡,手則赤裸地掉在地上,此外還發現了腰部等其它部分。可是後來發現的全部都隻有手跟腳而已,並且也全都以絲棉包好放進木箱子裡。”“可是這也隻是箱子的材料不同而已嘛。概念都相同啊,都不正常。”“是嗎?相模湖的案例是丟入湖裡,其它的則是緊密嵌入縫隙中,這兩者真的是相同的概念嗎?此外,隻有相模湖是靠車子搬運,不,應該是卡車。隻有這個案例使用了卡車,其它則全部靠電車移動。”“你為什麼知道就是如此?的確,除了相模湖以外,其它均是在交通便利、高人口密度之城市區中發現的。可是搭電車也能到相模湖,其它地方也並非不能開車前往啊。”“相模湖的事件十之八九是開卡車去的。”“所以說為什麼?”“右手在甲州街道上被發現,而且還是山中。再怎麼變態的犯人也不會在國道正中央丟棄這種東西,那是在搬運途中掉落的。我猜想,一開始應該是兩隻手一起收在鐵箱裡,後來發現的腰部也同樣如此。手、腳、腰部,照理說應有三個箱子。原本這三個箱子應該莊嚴地沉在湖底,獲得永恒的安息。亦即,原本刻意搬來相模湖乃是為了替這些收進鐵製棺材裡的手、腳、腰部進行水葬儀式。”京極堂仔細地盯著我們瞧。“但是——正當犯人想把鐵箱放入水裡時,才發現少了手部的箱子,想必那時他很慌張吧。繼續拖拖拉拉下去一定會惹人注意,所以他姑且先把腳與腰部拋入水中,立刻趕去收回箱子。所以腳的箱子才會被拋在靠岸邊的湖裡而已。如果丟進湖的正中央的話勢必會很久以後才被發現。可是雖然他已經很趕了,箱子還是先被木材行老板輾到。犯人收回了鐵箱與左手,想收回右手來到大垂水山巔時,正好碰上木材行老板在原地亂成一團。總不可能對他‘啊,這是我掉的,請還我’吧,犯人不得已就這樣直接回去了。”“這麼說來,左手就是被他帶回去了嗎?”鳥口說。青木喃喃自語:“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可是我仍無法接受。“可是啊——搬運過程中真有可能掉落嗎?”“當然會,因為卡車貨物台的鎖壞掉了。”“咦?”由於這句話由京極堂口中說出口時實在太乾脆了,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沒留意到。但是,他的確如此斷定了。話題很快地回到原本的問題上。“相模湖的案例與想掩蔽犯行或故意亂拋手腳來擾亂搜查性質的行為並不太相同。沒經過處理,也沒有研擬什麼策略,而是具有一些類似儀式性的意味。那是種水葬。總之與後來的分屍事件的處理方式有很大的差距。之後的雖然也沒打算隱藏,但也不像是想埋葬。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有空間就填起來的樣子。”“——是的,隻讓人覺得犯人是在玩耍。”青木似乎若有所感。“是不至於像在玩,不過應該是種衝動性的處理方式。總之與相模湖的案例完全不同,這兩個是不同事件。”“你想說,同樣放進箱子裡隻是種偶然嗎?”“非也。我猜一邊是有許多鐵箱的環境,另一邊則是有許多木箱的環境。總不是單為了放屍體而特彆訂做箱子吧。”“原來如此——如果說去年向禦筥神訂製大量木箱的常客是久保,他當然擁有大量木箱囉。”鳥口似乎已經逐漸接受起京極堂的說法,但我仍無法認同。我無法如此輕易地相信。“可是——那久保又為了什麼乾出這種事情來?動機是什麼?與寺田兵衛的關係又是?你剛剛說禦筥神單隻是為此而成立的道具,那又是什麼意思?”“彆一次問那麼多問題。向這種犯罪追求明確動機是愚蠢的行為。而且與禦筥神的關係隻是出自我的想象。剛剛也說過了,久保犯人說隻是目前有點頭緒的假設罷了——”“京極,你在隱瞞什麼是吧。”突然,夏木津以他少有的尖銳語氣質問。“那個男的看過加菜子喔,真的跟加菜子事件無關嗎?”這麼說來——夏木津在咖啡廳查問久保的理由就是因為他認為久保知道加菜子——似乎是如此。京極堂再次作出厭惡的表情搖頭。接著說:“唉,我竟然交到這麼個討厭的朋友。總之——勉強說來,加菜子是他的動機——但加菜子事件與久保沒有直接的關係就對了。”“完全不懂。京極,我聽不懂暗示,單刀直入最好!”夏木津毫不退縮。“算了,現在公布隻會讓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這件事暫且擱在一旁吧。關口!”京極堂曖昧不明地交代完,突然將矛頭指向我。“你是個文學家,對這方麵的感覺比較敏銳。聽完剛剛久保的的梗概後,你作何感想?”突然問我這種問題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沒讀過,況且剛剛京極堂提到這本書時是作為禦筥神與久保之間有聯係的一個旁證提出的,等於是一點感想也沒有。“隻聽梗概實在沒什麼好說的。要我沒讀過就評論,我辦不到。”實在是過分裝有品的裝傻法。但是京極堂聽了卻說“說的也是”,表示同意。“例如說——作品與作者是不同的,作者的形象若先影響九-九-藏-書-網了作品的鑒賞並不是件好事。但相反地,讀者某種程度下卻能由作品中讀出作者的性質來推測作者的形象,同時這也是難以避免的事。當然,是虛構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寫入作者的主義主張,但作者的嗜好與思想背景等要素總免不了會顯露出來。越高明的人越能隱瞞這點,而越差勁的人則越容易在作品中透露出作者的表情。就我讀過的感想來說,久保竣公在這方麵算是差勁的那一派。”“你是指,例如說登場人物與作者無法完全分離之類的意思嗎?”“我並沒打算做如此不成熟的批評。當然這種說法在某種意義下是理所當然的,但就算看起來如此,也可能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此時讀者等於是完全陷入作者布下的陷阱之中,故以此來分高明差勁確實太武斷了。隻不過,久保的案例是更單純的——”京極堂由紙袋中拿出我留在這裡的久保新作排版稿。“他的作品幾乎都是日記。”“嗄?”“他似乎有種傾向,習慣將身邊的事直接寫成。當然,設定或名字之類的會作改變就是了。”“是嗎?我實在不認為耶。雖說我隻看過——可是剛剛那本得獎作品當中又是修驗者又是神官的,舉凡日常生活中不會出現的事物通通登場了吧?況且他寫的本來就是幻想,實在難以相信會具有現實感。當然你說的未經過消化的主義主張或許是有好幾處在中顯露出來,但是我們也無從確認起那是否真是他本人的主義主張。即使你如此認為,可是說不定就像你剛剛說的那般,那是他經過計算才那麼寫的,這麼一來你等於是完全中了作者的陷阱啊。”“嗯,關口你說的很正確,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難道不是嗎?”“嗯,看樣子真的不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能成為幻想文學,是因為他對世界的理解就是那種感覺,並非刻意創出幻想。對他而言,那就是現實。”京極堂翻開排版稿給我看。“怎麼可能——你說這種話應該有什麼根據吧?如果隻憑印象就這麼說的話就太令我失望了。”我在不知不覺中為久保辯護了起來。我明明沒有一分一毫的理由必須為他辯護。京極堂說“嗯,說的也是”,搔著下巴。似乎還想隱瞞什麼,他在覺得困擾時總會搔下巴。“由於完全沒有調查過,所以久保與寺田兵衛的關係是什麼我並不清楚。就算久保肯定與禦筥神的誕生有關,為何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小夥子會對兵衛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力也是團謎。我雖設想過一些假說,但全部都是紙上談兵,拿出來提也沒有意義,所以就做罷吧。隻不過關於禦筥神的話嘛,如果久保真的是幕後黑手,他創造禦筥神的理由就是——”“是什麼?”“嗯,如果說,就是主角的心境的話,你們了解意思嗎?”“你是說搜集他人的不幸?這實在太難以相信了。那麼,那本名冊對久保而言就是搜集品了?”“有點勉強嗎?”“當然。這個論點的基盤之脆弱,難以想象出自中禪寺秋彥之口哪。”“是嗎。那關於這點就彆深入討論算了。”為什麼乖乖退卻了?我原以為肯定會遭到他用難以反駁的辯才反擊,所以現在反而有點失落。京極堂翻開代替反駁,說:“動機——嘛,就是這個。”“你這是什麼意思?”“嗯。”又是很不乾脆的態度。原以為他已經恢複平時的水準,看來我錯了。“關於這個嘛,這本新作的內容有描寫到把屍體分屍解體後塞進箱子裡的段落對吧。”京極堂似乎剛回想起來地說。“咦?有這麼直接的場麵嗎?這可不能放過。因為裝進箱子裡的事並沒有對外發表。而且——如果就像中禪寺先生說的一樣,這名叫做久保的男子隻將實際發生的事情寫成的話——。”青木的反應很敏感,這也是當然的。我有點難以釋懷,無法相信這是京極堂的做法。總覺得很……卑鄙。“喂,京極堂!這種做法很不公平吧。不提示明確理由,隻故弄玄虛留下一些令人多做揣測的訊息,然後又說這些話,任誰都會覺得久保很可疑啊。是虛構,你不是最討厭把作品與現實混同在一起抨擊的愚蠢行為嗎?作品中殺了人就當他是殺人犯的話,偵探家全是大量殺人魔了!”“嗯,沒錯,你說的都沒錯。但是,我說這些並不是基於如此欠思慮的理由。而且他也是把這些當作夢中發生的事寫進作品裡,沒說是實際做過的。這隻是夢而已。”夢?“什麼,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是——”在京極堂逼近核心又刻意回避重點的巧手牽引下,青木現在已經對久保產生疑惑了。“而且啊,青木,他寫這篇作品是在八月三十日到九月十日之間。我猜他開始寫這篇作品時第一個事件還沒發生。”青木掰指頭計算。“可是最早的是八月三十——啊,那件不算在內是吧?這樣一來——下一個被發現的是,我想想,是九月六號,所以說……”“這隻是我的想象。如果久保真的是犯人,開始犯罪的時候是在這篇作品已經完成之時。假設犯行是九月五日,從委托原稿到完成隻花了五天,這對以快筆聞名的久保竣公而言並非不可能。”原來久保以寫作迅速聞名啊,我不知道。“這篇作品給了我莫大的啟示。我事先聲明,我並非基於久保是犯人的先入為主觀念來看本作品,而是相反。還沒讀這篇前,我對久保的印象隻是個充滿謎團的男子。如我剛剛的開場白所言,如果我是受到作者即是分屍案犯人的先入為主印象觀念影響而曲解了作品的話那就不應該,但我是讀了這篇之後才反而開始對他產生疑惑的。”“所以說,你將這篇作品解讀成——這是他展開殺戮之前的過程記錄?”“假如他真的是犯人的話,在作品中沒有任何心理上的投影反而不自然吧?”青木問:“理由就是剛剛那一段劇情嗎?”“不,那隻是附帶的。例如說,這篇的主角異常地討厭縫隙。他有種怪癖,隻要看到縫隙就想塞起來。”“把空隙塞起來?”“這篇的主角因為此種怪癖在作品中訂製了大量木箱。關口,你對這部分有何感想?”很巧妙的切入方式。京極堂正刻意地將情報切割成細微的段落慢慢釋出。而我會如何回答也在他的計算之內吧。京極堂早就知道我聽到他的話就會試著為久保辯護,所以才故意做此發言。可是我除了正麵迎擊他的挑釁外也彆無方法。“嗯,這部分或許是反映了事實也說不定。而久保跟禦筥神有深刻的關聯也無疑地應該就是事實——但就算如此,以此為理由就說他有分屍動機也有點牽強吧。”京極堂點頭。“容我說句題外話。關口,關於這個主角——你認為他的心理疾病能單純地稱做空間恐懼症嗎?”“嗯嗯,不過這個情況下由於角色並非實際存在的人物而是虛構的——實在很難判定,我想應該也能當作是密閉愛好症。”“看來這個角色有許多種解讀方式。意義這麼深遠的角色真的是久保憑想象創造出來的嗎?在行動原理上未免帶有太多矛盾了;可是行為古怪歸古怪,卻又異常具有存在感。令人不由得懷疑起這個角色就是作者本人。”“可是這難道就不是你的偏見嗎?說不定他真的具有十足的創造力,能描寫出深具存在感的角色啊。”“說的也是。可是姑且先不管這些,難道你不覺得這篇有股說不出來的怪異嗎?”確實很怪——我這位囉唆的朋友多半知道我覺得這篇很奇怪。我在讀完後,被其糟透了的餘味完全擊倒。我沒回答他的問題。“這篇似乎想儘辦法要將主體模糊化。采用舊假名遣、舊漢字恐怕都是為此。不,不隻如此,這篇缺乏主體,所以更叫人不舒服。”“嗯嗯。”“這篇既不用‘他’也不用‘你’更不用‘我’,所以會帶給讀者一種茫然的不自然感及不安的印象。如果這是刻意的,或許能成為一篇名作。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但似乎並非如此。我認為這種不可思議的文體是拚命隱瞞主體是我,也就是久保竣公本人之下所造成的結果,你認為呢?”“這是詭辯。”“果然是這樣嗎?”京極堂說了這句後笑了。我想,他已經掌握到其它能當作證據的東西,隻是故意藏起來。我想,他已經抽到在最後的最後才能打出來的最強王牌。“算了,等後篇出來了應該就更明白了吧。不過我們沒時間等了。”京極堂表情很爽朗地說。“好了,青木,我已經把我能說的全說了。相信你聽了也知道,我對久保的懷疑全部都是基於聽來的消息來類推而已,如關口所說的,一點確證也沒有,被人當作詭辯也沒辦法。因此你不相信也無妨。隻不過,如果你相信我的話,請勿囫圇吞棗地全盤接受,務必要仔細調查。如果我推理有誤你卻全盤接受,我概不負責。”青木抱著頭,沉思了一段長時間。然後小聲地說了起來:“久保——果然很可疑。不,我並不是全盤接受了您的推理。我自認我已經儘力排除先入為主的觀念,儘可能公正地聽完您的推理——”雖然青木這麼說,但我想並非如此。青木無疑地已經中了京極堂的計謀。也就是說——久保果然還是真凶吧。京極堂手中掌握著某些令他確信如此的證據,隻不過不想貿然說出這個,才會使出各種手段將其它不可能的情況逐一排除,在不公開核心的情況下引導青木到達這個結論。青木接著說:“警方在偵辦分屍事件上的現況是,彆說是篩選嫌犯,老實說連半點眉目也沒有。在確定被害者的身分後就沒有進展了。什麼線索也找不到。隻見手套男子像怪物般神出鬼沒,在搜查過程上卻連一條狗都逮不到。所以就算是隻知道久保戴手套這條情報,對現在的警方已是十分值得懷疑的情報了。所以,既然我今天聽到這些消息,沒道理不進行搜查。雖然隻靠這些沒辦法申請到逮捕令,但隻要能確認收納屍體的木箱是禦筥神的寺田兵衛製作的,就能循此線繼續搜查下去。隻要目前推測的犯行當日久保沒有不在場證明,也還是能以參考人身分將他帶回警局。隻不過——”青木摸了摸自己那顆像小芥子人偶的頭。“中禪寺先生,雖然您說不是,但我還沒聽過關於這點的說明——剛剛夏木津先生也問過——久保與加菜子的事件真的沒有關係嗎?您說的剩下的第三個事件的犯人又是誰?”“看吧,我就說嘛。京極,你老是想隱瞞事情,總算碰到這種下場了吧。”剛剛是睡著是醒著也不知道——我早就忘記有這號人物存在了——的夏木津很得意地說。雖然他這麼說,我還是不知道京極堂究竟是遭遇到什麼事。青木接著說:“手套男子是連續分屍殺人事件的嫌犯,同時也是加菜子殺害未遂暨綁架事件的嫌犯。不對,警察尚未斷定被害者,所以他雖是肯定連續綁架少女事件的嫌犯,但在分屍案上頂多隻是有這個可能性罷了。可是加菜子的事件有人作證,所以手套男子完全是嫌犯。”青木的表情很認真,而夏木津依舊一臉得意。京極堂一點也不覺得困擾,表情輕鬆,沒有一絲的動搖。他說:“嗯,青木,可是加菜子事件嫌犯的手套顏色不同哪。”接著又說:“而且我還有件事沒對你說過,昨天木場大爺在電話中說柚木陽子撤回她的證言了。”“是——真的嗎?”“她做偽證的理由好象是——她看神奈川縣警總是把矛頭對準自己、雨宮以及木場大爺這些內部人士,希望他們能把焦點向外。”青木一臉訝異。“可是——這麼一來,楠本賴子看到的是——”“關於這點嘛,青木。”京極堂講了開頭後稍做停頓,依序看了在場全體的人。夏木津照例催促他。“是什麼嘛,京極,還不快說。”“那個人是我。”“嗄?”京極堂說完笑了。“搞什麼,原來是開玩笑啊!這種時候開什麼玩笑!”“並非玩笑,我很認真哪。”“中禪寺先生,那麼您是說事件發生的夜裡,您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上了?”“不,我記得那天是終戰紀念日。當天晚上——我人在這裡一本叫做《印判秘決集》的珍本書。是前一天朋友剛給我的。”“說更明白點好不好?你啊,這次,不,其實每次都這樣,總之你講起事情太會兜圈子了。”我表示不滿,京極堂揚起單邊眉毛,說:“這件事追根究柢是你的不對哪,關口。都是你把我扯出來,事情才會變得這麼複雜。”接著他將桌上的《近代文藝》最下麵的那期抽出,翻開夾著書簽的那頁。是我的的部分。“這是上個月底出的文藝雜誌《近代文藝》,上頭刊載了這位關口巽大師的最新作品。我們這位大師是比久保竣公更專門的私大家,所以這篇自然也是在某個真實體驗觸發下寫成的作品。也就是你們都很熟悉的雜司穀事件。隻不過比起久保,關口大師將事實升華為作品的能力似乎更高超得多,小讀一番是看不出這篇作品其實在講那個事件的。”我被京極堂——雖然隻有一點點——讚美作品了,這是有生以來未曾有的體驗。但是——這與事件又有何關聯?“但是由於事件過後還不到幾個月,實在醞釀的時間太短了,寫到最後似乎變得無法收拾。”完全正確,關於這點我毫無反駁餘地。“於是,這篇難得有機會成為名作的作品,結尾被作者親手破壞了。這部分的感性或許也是他作為文學家的厲害之處。總之結尾相當可觀。在這之前原本充滿了說不上幻想或現實的妖異風格——”好死不死,京極堂居然朗讀起內容來。“——突然間敲門聲響。正當我遲疑著是否要應答之際,女子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門。門外站了個一襲黑衣,貌似高僧又似陰險學者的男子。‘晚安,我是來終結一切故事的殺手’,他說。天色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的衣服有如墨染,手上戴著不知算手甲還是手套的東西。‘那麼,開始進行工作吧。’黑衣的殺手用他戴著手套的手掌一把抓住女子的後頸,將她壓入油畫中的湖裡,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女子悶不吭聲,沉入了遙遠的湖底。殺手說:‘魂魄一條,確實收到。’茫然看著這一幕的我,覺得胸口似乎破了一個大洞,追起逃逝而去的我的半身。啊啊,要是她還活著就好了……我茫然地凝視著深淵之中,倒在圖畫底層的女子屍骸——”是最後的部分。京極堂念完,抬起頭來說:“——光看這個部分的確沒辦法討論作品,不過這段很明白地顯示出某件事。穿黑衣戴手套的殺手,很明顯地就是以我為藍本——這段之中描寫到這個手套男子將女人推落深淵殺害了。”難道說,“難道說,京極堂,你想說賴子是看到我的——”我幾乎完全了解他想表達的意思了。但是我實在無法相信這件事。“賴子出麵作證的時候是事件經過十六天後的八月三十一日。至於為何隔了半個月才出麵作證,她自己的解釋是因為刺激過大,造成了暫時性的記憶障礙——是這樣沒錯吧?”青木回答:“這個嘛,她好象說自己當時精神有點錯亂。”“關於這部分我詳細聽木場大爺說過了。在青木來前也對其他人說明過了吧?總之,楠本賴子事件當天的記憶——其實很單純地也就隻是關於黑衣男子將加菜子推落的記憶而已。賴子本人的解釋是說,之所以會回想出這些記憶來,是因為她覺得很寂寞,去了加菜子常去的咖啡廳,讀了加菜子常讀的雜誌後才會——”“才會突然想起來。不過這很有可能吧?”記憶障礙會在什麼事件引發下痊愈誰也不知道。“當然有可能。但是,她其實從來沒用‘想起來’或‘忘記了’這類說法來形容過。她去找武藏小金井的警員時是說‘想到了這個想法’,之後也未曾用過‘忘記了’、‘想起來’這類詞彙來表現。”“講得好象你當場聽到一樣,你當時人在現場嗎?”“好吧,我修正我的發言。如果木場修太郎的記憶沒有錯的話,她是這麼說的。至於柚木加菜子常讀的雜誌是什麼嘛——關於這點賴子自己曾向木場說過,是給大人讀的文藝雜誌——的樣子。”“那種雜誌多的是吧?”“沒錯,多的是。對賴子而言那並不有趣,不過她不想跟不上加菜子所以拚命地讀。她說——她隻覺得充滿幻想與不可思議的故事還算不錯。”“可是這——”可是這又如何?“接著,事件發生後——經過半個月的沉默,賴子似乎想起了什麼前往咖啡廳。若問為何選在那天,她好象是說因為那天是暑假最後一天,她為了回想起關於加菜子的回憶——關於這點我不願多做評論——總之她在書局買了兩本文藝雜誌,進入了‘新世界’。至於當時買的雜誌嘛,她說她隨手拿了各貼著‘本日發售’與‘好評熱賣中’宣傳標語的兩本雜誌。好評熱賣中的是哪本我不知道,但會貼本日發售的雜誌就隻有前一天剛出版的《近代文藝》而已吧。而且說到那一期裡麵刊載的不可思議的故事,就隻有前衛私之鬼才——關口巽的而已。她讀了這篇,看到‘黑衣殺手’時,彷佛得到天啟般欣喜。”可是,“可是,京極堂,這隻是你個人的想象吧?”“話雖如此——但是我有旁證可證明楠本賴子在眾多文藝雜誌中特彆喜愛《近代文藝》,且還特彆喜愛你的作品鳥口,你知道天人五衰這個詞彙嗎?”“啊,你是說剛剛提到的楠本賴子在念的那句咒語嘛。我不知道耶。”“那羽化登仙與屍解仙也不知道囉?”“寶蓋頭跟鹿仙貝的話倒是聽過(鳥口的同音冷笑話。寶蓋頭(宀部)與羽化登仙發音相近,鹿仙貝(一種拿來喂食鹿的米果)與屍解仙相近。)。”“青木你也不知道嗎?”青木也搖頭。“但是賴子卻知道。且不單隻聽過這些詞,還十分了解意義。剛剛我也提過,我要木場拿這些詞去問她的同學,因為我怕或許學校有教過。不過她的同學也不知道。那麼,若問為何賴子會知道這些一般而言很難得有機會接觸到的詞彙嘛——”我有不好的預感。那三個詞彙我最近才剛見過,而且還見過好幾次。果其不然,京極堂抽出了好幾本《近代文藝》。“這是去年春天關口大師發表的,其中有一節詳細敘述了天人五衰。接下來,這是去年秋天發表的,羽化登仙與屍解仙在這篇當中都有提到。賴子跟加菜子看《近代文藝》時一定會讀這個。她是關口巽少數的忠實讀者,這點應該無庸置疑。”可是,“或許真的像你說的一樣,賴子買了《近代文藝》,可能也讀了我的,可是,”可是我仍不願接受。“僅僅因此,她就——不,這怎麼可能。”“她——楠本賴子並非以此為契機突然間回想起過去的記憶。而是經過半個月間的煩惱,經反複思考之後,才總算想到這個想法。在與相遇之後總算。所以說賴子提到的‘黑衣男子’是指我,而且一開始犯人隻是個穿‘黑衣’的男子,在木場更具體的質疑下升格成‘戴手套的男子’。因為的作者除此之外並沒有賦予這個‘殺手’其它什麼特征。沒戴眼鏡沒有白發,不胖也不瘦。而且賴子總不可能拿像學者或和尚來形容吧。”青木仍茫茫然地聽著。“可是就算這真的是賴子的想象好了,那加菜子果然是自殺了?可是,那她為什麼要說謊?那對賴子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啊——不是嗎?”“好處嗎?當然有哪。這件事我原本覺得還是彆說比較好——”“我想,推落加菜子的凶手是賴子吧。”當在場全體照著順序摸索著這句話的意思,於理解的瞬間轉為困惑時,隻有夏木津一個人以開朗的聲音說:“什麼嘛,原來是這樣啊?”“可是中禪寺先生,這未免也,”青木皺著眉頭。“總覺得這樣——不,也不至於。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這其實是再理所當然也不過的結論哩——隻不過嘛,總覺得太過合理,反而聽起來頗像假的。”鳥口接著說:“如果這是偵探的劇情,作者早就被人套上布袋痛打一頓了。”京極堂帶著明顯的無力戚回答:“沒有什麼結局是出乎意料的。這世上隻存在著可能存在的事物,隻發生可能發生的事情。既然案發現場隻有兩人,其中一個被殺了,另一個自然就是犯人。警察原本認定加菜子為自殺是因為沒辦法確認當時出入現場的有哪些人對吧?”“是的,正是如此。剪票口處的站員說雖然記憶有點模糊,不過他記得從事故發生到鐵路公安職員到達為止的這段期間,並沒有人通過剪票口。之後有好幾個人在警察攔下前先通過了,不過全部都是女人跟老人,而且不是從剪票口進入的,所以是引發事故的那班電車上的乘客。也因此警方才研判是自殺。等候下行電車的其它乘客隻有六個,身分全部都確認過了;而等候上行列車的九位乘客也是相同。這些人留下來都隻是因為好奇,來湊熱鬨的。犯人不可能留下來看熱鬨——雖說這是我的先入為主觀念,不過常識上判斷起來——”“可是因此就當作是自殺也有問題哪,為何警察沒懷疑賴子?”“理由是賴子看起來並沒有動機。既沒有逃離現場,而且她也說了很多話。由她的證言看來……”“這些聽木場大爺說過了,你們應該也聽過了吧?”“嗯,剛剛聽了很多了。可是京極堂,由你剛剛的話聽來,楠本賴子真的很喜歡加菜子——難道不是嗎?為什麼又必須殺了她?”“從剛剛聽到現在,你們也似乎是動機至上主義嘛?考慮這些動機也是沒有用的哪。”京極堂撂下這句武斷的話。“為什麼?沒有動機的話,警察與世人都不能接受吧。”“沒錯,動機不過是讓世人接受的幌子罷了。所謂的犯罪——特彆是殺人等重大罪行皆是有如痙攣般的行為。宛如真實般排列動機,得意洋洋地解說犯罪是種很愚蠢的行為。解說越普遍,犯罪就越具可信性,情節越深重,世人就越能認同。但是這不過隻是幻想。世間的人們無論如何都希望犯罪者隻會在特殊的環境中、特殊的精神狀態下采取如此違反倫常的行為。亦即,他們想把犯罪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除,將之趕入非日常的世界裡。這等於是繞圈子間接證明了自己與犯罪無緣。因此,犯罪理由越容易懂,且越遠離日常生活就越好。舉凡遺產的繼承、怨恨、複仇、情愛糾葛、嫉妒、保身、名譽名聲的維持、正當防衛——每種都是很容易理解,且在普通人身邊不太容易發生的事情。可是,若問為何很容易理解,那是因為這些事情看似不太容易發生,其實與他們心中經常發生的情感性質相同,隻不過規模的大小不同罷了。”記得那時我在朝美馬阪研究所直奔的迷途上也聽過這段話。“你的理論我已經聽敦子說過了。並非不能理解,但我仍覺得這樣的說法太武斷。忽視到達犯罪的過程,等於是將故意與過失混為一談嘛。”“過失是事故,但也有所謂的間接故意,這兩者的分辨必須很謹慎處理才行。隻不過很困難就是了。”“可是啊,京極堂,這樣一來無法維持社會秩序吧。犯罪行為之所以為犯罪,並非隻是行為本身不受到社會的認同才成立的,不是嗎?道德、倫理這些看不見的部分也被納入檢視的對象吧?忽視動機的話連酌情量刑的空間也沒了。”“但是連道德觀倫理觀都要用法律來限製的話就是恐怖政治了。思想與信仰應該獨立於法律之外維持自由吧?法律隻應對行為有效。如果僅是思考就被當作罪人的話,幾乎所有人都是罪人。動機任誰都有,不,殺人計畫任誰都曾策劃過,隻是沒付諸實行罷了。不管是倫理還是道德,都不是法律創出來的,而是名為社會的巨大怪物在莫名其妙之間創出的東西,是種幻想。”我很明白,跟他議論也沒用。“——那難道說,犯罪者的自白——都是為了讓周遭的人接受才作的?”“針對事實關係的供述姑且不論,我認為自白並沒有證據性。動機是在後來被人問到時才想出來的。可是這時犯罪者與其它人一樣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為了讓自己先回歸到日常,拚命地思考自己能認同的理由,那就是動機。這是否為真,不僅第三者無從判彆,本人也無法確認。難道你們不認為針對此進行種種議論是無意義的,而裝作了然於胸的樣子針對犯罪高談闊論則是種愚蠢至極的行為嗎?”青木無法反駁,理所當然。是的,能粉碎京極堂的意見的,恐怕隻有——木場而已吧。對他說理是沒有用的。“而且,當本人與周圍都無法發現足以認同的動機時,便會將之判斷為缺乏社會責任的狀態。我認為這是種逃避。大家都以為隻要將搞不懂的東西拋入名為精神病或神經症的黑盒子即可。這就是世人最擅長的機會主義。可是對於被當作垃圾場的真正的神經症或精神病患者而言卻隻是很大的困擾。而且隻要被貼上這種卷標就等於無罪釋放,並將之驅逐出社會之外,流放於外野。歧視犯罪者並放任其自由,豈不是種本末倒置?多麼愚蠢哪。”“那我們又該以何種態度來麵對犯罪?我不懂啊。”青木似乎很動搖。“所以我想說的是,過度要求動機與助長基於偏見的歧視行為沒有兩樣,都是一種想由日常生活當中把名為犯罪的可憎汙穢排除出去的行為。況且將犯罪斷定為個人問題是種單方麵的暴力,犯罪行為並不能還原為個人的資質。你們該不會是隆布羅索(Cesare Lombroso,公元一八三五年~一九零九年。意大利犯罪學者,提倡天生犯罪說。認為有些人天生具有犯罪的特質,而有些犯罪特質會隔代遺傳。他也提出能透過某些生理特征來辨識犯罪者。)或克雷奇默(Emst Kretschmer,公元一八八八~一九六九年。德國精神病學家。試圖將精神病岣病發與某些體質特征結合。也認為某些精神疾病容易在特定的體型發現。)的信徒吧?”我想沒人聽過,連反問也沒有。“或許犯罪生物學這個分野將來應改變型態繼續提倡,隻是現在還討論什麼低劣的遺傳特質或體型性質反而會受到強烈譴責。但是所謂的犯罪的動機賦予其實也逐漸變得與天生犯罪說——認為犯罪者的犯罪素質與生俱來的概念——毫無差彆。隻要貼上諸如‘因為那個人是如何如何所以才會犯下這種罪行’之類的卷標大家就會接受——這不過是種換了外殼的天生犯罪說罷了。但這種傾向在未來恐怕仍會逐漸擴大。我聽說有個難得一見的大笨蛋學者主張能由血型斷定性格,這其實也跟天生犯罪說沒什麼差彆。這種隱藏的歧視在無法明目張膽歧視‘外來人’與‘賤民’的社會中最流行了。”“你想說犯罪的動機賦予是排除犯罪者的歧視行為?可是如果將動機從犯罪中剔除的話還會剩下什麼?”京極堂的本意是什麼?“犯罪這種東西其實是社會造成的。上個時代還是種合法殺人的報仇,現在則成了報複殺人事件。我不知道哪個社會才是正確的,但無疑地,不同的社會對相同行為所采取的法律規範勢必有一百八十度的差異。”“您是說——犯罪並非個人引發的,而是社會引發的?”“是有這種看法。亦即認為——犯罪乃集團現象,不過是該行為發生時的社會、經濟狀態等條件之函數。認為犯罪者乃是社會環境、經濟環境的產物。但是這種看法必須以統計的觀點來掌握犯罪,采其平均值、最頻繁值、中間值等數值,假想出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平均人’,將偏離這種平均人者視為犯罪者。但這也有問題,因為這種所謂平均人的怪物並不存在,說偏離根本是一派胡言。我的看法是,犯罪就像是突然降臨,又突然離去的過路魔。”過路魔是種妖怪的名字,以前聽過。京極堂曾說,所謂的過路煞神原本就是在指這類妖怪。“我認為楠本賴子當時的行為,應該用過路魔上身來形容才是最正確的。”“嗄?”“我是在說,在夜深人靜的月台上,一個女孩子站在月台邊緣,電車即將進站,自己站在那個女孩子背後,現在出手應該也沒有目擊者。關口,這種情況下你會怎麼做?”這——當時在車上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機會隻有一次。電車即將停下之前——快也不行慢也不行,時機即使隻錯過一點點也會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而電車卻越來越靠近。好,那麼你會怎麼做?”我的話,如果是我的話——“一般而言——”從她背後,用力——“一般而言我們不可能做這種事,大半的衝動我們都能忍耐。可是——也有無法忍耐的時候。一瞬間,以時間來計算僅有約幾十分之一秒。在那極短的瞬間,過路魔從她身上溜過了。因此,她推了加菜子背後時,心中並沒有憎惡、怨恨等陰濕的人性情感——”京極堂說完,高舉雙手。“她隻是在加菜子的背上發現了青春痘罷了。”痘子,在加菜子的,脖子上。“原來如此——夏兄見到的是,”“是青春痘。”“夏兄的幻視雖不足以成為證據,不過他看到的青春痘的位置是在脖子的更下麵一點。鷹羽女學院的新製服聽說是西裝式的,柚木加菜子穿的並不是水手服,也不是背上開洞的一件式洋裝。賴子不可能站在她對木場說明的離一公尺多的位置上還能看到那個青春痘。聽好,剛剛夏兄在關口身上指示的位置假如真的有青春痘的話,若非幾乎緊貼著背後,由上往衣領之中窺視的話是看不見的。”“嗯嗯,原來如此——”青木在上一次的事件中已經充分見識過夏木津的能力。鳥口則是雖聽過說明,但似乎還不能理解,又張大嘴巴感到驚訝。“賴子向木場作證說——犯人推倒加菜子俊,在逃離的反作用力下也把她推倒了。但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很緊密地站在一起的話,要推一定得兩個一起推倒;如果是先把賴子推向旁邊再來推倒加菜子的話,就會錯失列車進站的時機。況且加菜子與賴子的身高相當,發型與製服又相同,黑暗之中從背後看起來想必也很相像,我不認為在這種狀況下犯人能分辨得出哪個是哪個。”“這——說的也是。”“相反地,如果是賴子在極近距離下推倒加菜子的話,自己也會因反作用力而向後倒下,恰好就會變成癱坐在電線杆附近的樣子——這是我的猜測。不過我沒到過現場檢測,所以也不能多說什麼。”“京極講的是對的。”夏木津說。“可是——交情很好的朋友怎麼會做出——”青木似乎受到很大的衝擊。“青木,如果你那麼想要犯罪動機的話,我可以提供幾個有趣的說法供你參考。隻不過我不希望你直接將之與犯罪做結合,且我也不願意看到你聽了這些後對楠本母女投以偏見的眼光——”京極堂似乎不忍繼續看到青木的苦惱,先說了上述前提後——接著,不知為何將視線朝向我。“楠本賴子似乎有相當強烈的阿闍世情結。”“那是什麼?什麼海砂利水魚(烏口的同音冷笑話。海砂利水魚與阿闍世發音有一點點相近。海砂利水魚出自有名的相聲故事《壽限無》。《壽限無》的故事大致如下:某人期望自己的孩子能長命百歲,便與博學的和尚商量,最後取了個非常非常長的名字:“壽限無壽限無五劫互磨海砂利水魚之水行未雲來末虱來末食處睡處與住處結實累累的藪柑子白寶白寶白寶之修林剛修林剛之古林泰古林泰之朋朋可比之朋朋可那之長久命之長助”,但由於名字實在太長了。附近來找他玩耍的小孩子光叫個幾次名字,天就黑了。)的?”鳥口問。京極堂剛剛的視線大概是示意要我回答吧。“阿闍世情結應該是古澤博士(日本的精神科醫師。公元一八九六年~一九六八年。日本精神分析學會的創辦人。)在他的著作《兩種罪惡意識》當中提及的情感複合體吧。如果是的話嘛,我想想,因為愛母親所以懷有殺害母親欲望的傾向——喂,京極堂!你到底是想……”“古澤博士將阿闍世情結與口欲期虐待結合在一起思考。這是一種快樂與破壞欲並存的矛盾心態。以一體戚與撒嬌為基盤,在其上產生了因疏離而產生的憎恨與攻擊,在經曆過攻擊行為後的原諒與罪惡感,又再次回歸一體感——簡言之,就是上述心理過程的循環。這些要素複雜地結合而成的情感觀念的複合體就是阿闍世情結。這個觀念經常被拿來與佛洛伊德博士的伊底帕斯情結做對比。我認為阿闍世情結是用來理解日本人的情感不可或缺的理論。隻不過古澤博士自己倒是不怎麼公開談論這個理論就是了。”“說得更容易理解一點。”夏木津不滿地說。“這是一種因過於愛母親而產生疏離、憎恨、輕蔑的情感。特彆是在青春期目睹兩親的性行為後很容易產生。子女發現自己竟然是在那種不檢點、齷齪的行為下誕生的,進而產生無從發泄的矛盾感。楠本賴子似乎就是如此。”君枝的證言的確支持了京極堂的說法。賴子偷窺過君枝與第二任丈夫之間的閨房密事。賴子她,——賴子討厭我。不對,是憎恨我。“隻不過我其實很討厭這種心理學——”京極堂說。的確,京極堂自學生時代開始就對這類心理學抱持著相當嚴格的態度。我一時曾相當傾倒於佛洛伊德的學說,那時就受儘他冷嘲熱諷。他肯定很討厭吧。但是討厭歸討厭,京極堂卻很了解心理學。如果不了解大概就不會看不起了。我曾經覺得他為了批判而學,是個很彆扭的家夥。“我們或許也可視為——對賴子而言,加菜子就像母親的替代品。”京極堂接著說。“柚木加菜子這個女孩子似乎是個絕世離俗的少女。隻不過由同學的證言可知她的個性雖十分古怪卻沒受到討厭,可說是個擁有領袖氣質的美少女吧。聽說成績也很好。因此賴子對如此優秀的加菜子十分崇拜。就算結為好朋友,也還是會使用‘女神對她微笑了’之類的形容詞。另一方麵,雨宮的說法卻是加菜子其實是由於無法忍耐孤獨感與疏離感,拜托處境相同——同樣沒有父親——的賴子當她朋友。因此這兩人的想法之間原本就有極大落差,隻不過彼此並不打算深入理解對方的心理,反而能處得很好。對賴子而言,加菜子或許等於是不願認同的現實——母親的相對者。也能解釋成她——加菜子完全是賴子之撒嬌對象,亦即憎惡對象。”京極堂呼了一口氣。“或者,我們或許也能如此解釋:賴子羨慕加菜子,強烈的憧憬促使賴子想使自己與她化為一體。亦或者賴子其實是個自戀者。在因缺乏父親而受到的迫害與歧視之中,為了維持自己人格,有必要擁有一個與世隔絕的個人世界。賴子造起了圍牆,隻愛著閉門其中的自己。接著加菜子闖進了這個世界,加菜子成了賴子新的自戀對象——”“然後賴子便不斷地試著與加菜子融為一體——嗎?”“總之中間過程並不重要,結果是賴子變得想擁有與加菜子相同的的思考方式、相同的感覺及行動。強烈的同一化,最後被置換成抹消對方的衝動。也就是說,如果自己想變成加菜子,加菜子本人反而是最大的妨礙者——事實上同學們的證言亦可左證,聽說賴子最近的行動變得與加菜子一模一樣。”繼續聽下去對我來說有點痛苦。對我這種人而言,窺探這名叫做楠本賴子的少女的心中黑暗實在是件苦差事。我無法成為裡的神官。“另外,我們也可做如此猜想:加菜子對賴子而言近乎於完美無缺的信仰對象。因此對賴子而言,加菜子必須在任何層麵下都保持完整。加菜子不會老,不會悲傷,不會痛苦。她必須如此才行。”就像天人一般——“因為,加菜子等於是賴子來世的樣子——雖說這原本是加菜子的概念。亦即,她必須保持完美。可是說巧不巧,加菜子那天哭了,表現出悲傷、痛苦了,而且還長出青春痘。偶像墜地,就如同預言失敗的巫女一樣,必須以死謝罪——”青木表情變得很悲傷。“楠本賴子這個女孩——”“青木,請彆誤會。賴子並不是什麼特殊的女孩子。剛剛說的那些心境變化其實在任何人心中都很頻繁地發生過,是非常普遍的事。因此不管是同情還是彆的,隻要將她視為特彆就是一種偏見。”“可是我覺得你的說法用來說明動機很有用。就算不算特殊,難道不能將動機歸於這種心理的積累與爆發,才會導致犯行嗎?”對我這種人而言,這些理由還比基於恨意而犯罪的情形更具真實感。“或許將這種扭曲的阿闍世情結當作原因來考慮,或者認為賴子乃是因為過於強烈的與他者同一化願望而犯下罪行比較好了解,同時也真能讓人以為理解了真相,但這是錯誤的。我剛剛說的這番話正是‘動機是捏造的’的最佳證據。”“你是說——你剛剛說的這番煞有介事的話全是捏造的?”“當然不是。我剛剛說的並非謊言,而且恐怕不是隻有某項正確,而是全部正確。可是,就算全部正確,我們也不能說賴子是因此才殺了加菜子。賴子隻不過是碰上了那種狀況,且碰上了那個瞬間才會起意殺死加菜子。所以我說是過路魔的作為。”京極堂如此作結。“原來如此——中禪寺先生說的意思——我似乎有點能理解了,但是——”青木一臉凝重,眉頭深鎖,陷入沉思之中。與他少年般的臉龐很不相配。不久,青木很難以啟齒地問:“那麼,賴子為何會——在經過半個月後才又出來作偽證呢?”“當然是為了保身。”京極堂冷酷地回答。“那是少女般稚拙的護身術。平常的話這種謊言不會有效,但賴子這個女孩子似乎很懂自己的本事。她多半本能地知道該如何演出才能讓如此拙劣的謊言產生效果。”“也就是說?”“在犯行之後,亦即過路魔離去後,犯罪者總是急著把失去的日常找回。賴子當然也一樣。不論是隱瞞、是遺忘、是懺悔、還是裝迷糊——總會驅使各種手段來為自己著想。隻不過賴子上述的任何一種都作不到——”“請問為什麼?”“因為沒人通知她加菜子的生死哪。”“啊——”沒錯,加害者不知道被害人的情況。“無法確定自己犯下何種罪行,所以也無法決定該采取何種態度。賴子一有機會就急著想知道加菜子的安危——這是理所當然的。賴子並不是擔心加菜子,而是擔心自己的將來。隻要加菜子還活著,隻要她隨便說一句話,自己的犯行便會輕易地曝光。可是警察的報告又過於不明了,那半個月間想必她過得十分戰戰兢兢吧。此時,她想到了個好主意。木場大爺聽到這句話,還以為賴子與加菜子的那個孩子氣的輪回觀有了完善的結論。但賴子並非如此愛作夢的女孩子,不至於醉心於這些夢幻的想法之中。最近的中學生現實得很。賴子想到的好主意其實是隻要撒謊說另有犯人的話,即使加菜子還活著大概也能瞞混過關。這個靈機一動,透過關口的獲得了實體。”“難怪——加菜子消失之後,賴子才會那麼高興啊。感覺好恐怖喔。”話變得很少的鳥口突然冒出這句之後又沉默了起來。“少女這種生物,不,人類這種生物大多都很狡猾。”京極堂在這種時候總是顯得很冷漠。不知聽在鳥口與青木的耳裡,他的話令他們有什麼感觸。冷酷的言語持續著。“在這之前,賴子處於加菜子得救,自己就得在社會上背負著殺人未遂罪名,加菜子死了——即使能瞞過世人的眼睛——在內心就得背負著殺人者枷鎖之緊迫狀態。所以她內心抱著發抖、害怕的心情,外在則用足以掩飾一切的狡猾演技來度過日常生活。我想她並沒有打從心底相信加菜子說的那種不可思議的輪回理論,而是以極端現實的態度來處世。但是——奇跡發生了。加菜子沒死也沒獲救,而是消失了。賴子在加菜子消失的那一瞬間起才真正獲得了神秘的啟示。因為這麼一來賴子總算能免於被社會問罪,也免於內心背負著殺人的內疚。足以一次解除這兩種可能性的神秘發生於她眼前。上天聽見了她的願望。黑衣男子在這瞬間起失去了他的作用,成了單純的小醜。而賴子也變了,現在堂堂地扮演著第二個加菜子——隻不過在同學之間的評價似乎不怎麼好。”“中禪寺先生,那麼我——該如何處置楠本賴子呢?”青木表情嚴峻,他本性很老實。“我沒立場去乾涉這些,而青木你也沒有。下判決的永遠是法律。我們沒有同情、辯護、抨擊、啟蒙的必要。”“您是說什麼也彆做?”“沒錯。你能作的隻有去保護她。放任不管的話——任憑她被人殺死的話你也無法安穩睡覺吧。保護她,並仔細問清楚事情經過。我想,隻要好好詢問——她一定會自白;把她當孩子輕視的話就會遭反咬一口。”巨大的虛脫感籠罩著客廳。這就是京極堂所說的“餘味很糟”嗎?剛才說的如果全部是真實,原本有前途的少女便會因此成了有前科的少女。就算那是本人自作自受,她的母親依然會非常非常悲傷吧。不,不是這麼簡單的問題,這麼一來可能會徹底粉碎了那對母女之間原本就纖細如玻璃工藝品的關係。一定會帶給這名叫做楠本君枝的不幸婦女一個總結她人生的巨大不幸。而且,還不會有任何人覺得高興。不,這也不對。如此令人不愉快的事件的主角並不是這位母親。而久保——即使現在我已知道他可能是殺害了三名少女的嫌疑犯——也不適合擔任此等重責大任。久保竣公,楠本賴子。這兩人肯定是各自事件的犯人,這點無庸置疑,可是——是誰?魍魎的真相是什麼?青木似乎下定決心,抬起頭。“無論如何,我都會通緝久保竣公。似乎必須將他與加菜子事件分開考慮,但他的舉動卻又萬分可疑。”京極堂照樣表情一動也不動地從正麵凝視著青木。“請你千萬要慎重,不得莽撞。走錯一步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雖說——就算他真的是犯人也沒有什麼意識去隱瞞犯罪,所以物理證據應該會多如牛毛——隻不過千萬彆采取先從動機開始調查的做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搜索他的家。我相信他應該是獨居——”很感興趣的鳥口插嘴說:“為什麼知道是一個人住啊?而且家裡有什麼?啊,是凶器對吧?”“不是。是最容易理解且最確實的證據,他家肯定……”京極堂吸了口氣,接著說:“有三個少女剩下的部分。”“怎麼可能!哪有笨蛋把那種東西留下來的。”“沒丟掉當然就是還留著。他需要的是那個部分,所以肯定會有。”京極堂斷言。“——請您不必擔心,我會依您的建議仔細調查的。請相信警察機關。我們絕不會帶著先入為主的判斷來搜查,也不會捏造罪名將之逮捕,但隻要一找到證據會立刻緊急逮捕他。所以越早越好,請您再借我一下電話。”青木果決地說完後站起身來。似乎感到輕微的頭暈,他踉嗆了幾步,順勢回頭說:“隻不過事件還剩下兩件,而且我也不能放過加菜子的消失之謎。所以待會也想聽聽您針對剩下事件的高見。我去去就回,請等我一下。”青木就這樣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之中。時間已近黃昏,現場籠罩著一股微妙的沉默。打破沉默的是夏木津。“喂,京極,你彆賣關子了,彆在那些女孩子們的吵架上麵浪費時間。快點把你隱瞞的事情交代出來。現在警察不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從剛剛開始就對那家夥在意得不得了,就是那個,戴眼鏡的醫生。”戴眼鏡的醫生?夏木津看到了誰?“這是說你在顧忌木場那個大笨蛋?他不在這裡,你要說什麼就說什麼!快點從實招來。”夏木津執拗地糾纏。京極堂看了鳥口與我,說:“好吧。聽清楚了,因為夏兄跟關口這兩個人討厭彆人有事隱瞞,所以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但我頂多隻說這些。接下來的部分算是我個人的推理,我沒必要說給你們聽。與分屍屍體遺棄事件這類有必要及早解決的現在進行式事件無關。容我再次重複,與犯罪——沒有任何關聯。”聽起來跟借口沒兩樣。“少囉唆了,你就快講吧,京極堂。”我與夏木津意見一致地催促他。“——我和美馬阪其實是舊識。”這就是他握有的情報的真相?京極堂以今天之中最有氣無力的聲音很簡短地說了。“美馬阪?是那座箱館的主人嗎?”鳥口似乎很驚訝。“中禪寺先生,您知道關於那座箱館的內情,所以才每每警告我們彆接近那裡是吧。難道說那位美馬阪會吃人不成?”鳥口半開玩笑——又半認真地說。他發言的用意或許是想緩和在場氣氛,但似乎隻造成了反效果。在恐怖的傳說與木場的刻板印象下,謎般的外科醫師美馬阪幸四郎給我的印象正像是會吃人的妖怪般可怕。特彆是他到現在都沒在事件表麵上出現過更令我有如此感覺。“他的來曆大體上與裡村對木場大爺說的一樣。他是天才,但被學界放逐了——在公開場合下世人都認為如此。當然,我並不認識當時的他。我是在戰爭中與他相識的。”“喔喔,讓他治療過傷痛嗎?”“不,我跟他曾一起工作過。在那間箱館裡。”“你說什麼!”我沒聽說過京極堂在戰爭中的消息。隻有一件事我很確定,那就是他並沒有上前線。所以我一直以為那隻是因為他沒有從軍而已。當時的他在體格上、健康狀態上看起來都不像是能通過征兵檢查的樣子,所以很不可思議地我當時認為他沒去當兵是理所當然的。但仔細一想,不同於不健康的外表,他其實沒有什麼慢性病,也沒有傷殘。京極堂支吾其詞地開始講了起來。“很多人都以為我沒去當兵,沒這回事。我被征兵後,被派到陸軍研究所裡。你們聽說過登戶的那間研究所吧?”“您是說那間專門開發氣球炸彈、罐裝炸彈等等看起來不怎麼有用的兵器的研究所嗎?”鳥口聽說過。我當然也聽過。隻不過文科的京極堂被派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好笑的是我身為理科學生,不知是什麼陰錯陽差,居然也被錯當成文科的派上戰場(二次大戰末期,由於兵源不足,日本政府於公元一九四三年下達特彆征召令征召各大專院校文科學生上戰場。而理科學生則被視為為了維持戰爭實力,在後方進行開發兵器等活動要員,並不予以召集。)。“如此一口斷定也太露骨了點——那裡其實還有更多其它研究,也構思過生物兵器之類的東西,隻不過現在就很難見天日了。至於那間箱館則是美馬阪博士專用的帝國陸軍第十二特彆研究設施,與登戶研究所屬同單位管轄。”“你在那裡負責什麼工作?”“我被分派到二樓的房間。這段過去其實不怎麼想多談,不過既然你們堅持不說不公平的話——”他似乎很猶豫。“陸軍要求我進行宗教洗腦實驗。”“那是啥啊?”就是強製改宗哪——京極堂自暴自棄地說了。“——當神國日本贏得戰爭之後,勢必得讓無數的異教徒改宗對吧?外國有回教徒、基督教徒、道教、儒教、拜火教,什麼都有,這些宗教都將無法獲得認同。既然降服於日本軍門之下,就該誠惶誠恐地成為尊奉‘現人神’為頂點的國家神道之信徒——等等,明明沒人要求,卻有位高層策劃起這些無聊計畫來。一開始他大概以為這是很簡單的事吧。很明顯地,他對宗教根本毫無理解。這終究是很困難的事情。原本屬於民族宗教的神道畢竟不具備傳教的機能。但相對地,基督教圈的人們卻不管文化或環境,甚至連人性的根本層麵都建立在宗教的基礎上。半調子的說服是不可能有效的。這是洗腦。與共產圈實行的那種是一樣的。某種層麵下可說是忽視了人格人權,徹底是種戰爭犯罪。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聽到我的消息,總之我雀屏中選了。這個工作一點也不愉快。”“你就老實說這個工作很討厭嘛。”以夏木津而言算很安靜的響應。“嗯,所以我並沒有認真地進行。至於說到美馬阪又進行什麼嘛,裡村說得沒錯,他在進行不死的研究。”“他是認真的嗎?”“當然是認真的。若是能成功造出不死的士兵,戰爭就絕對不會輸了。可是美馬阪的認真,反而是軍方的一大敗筆。”京極堂點燃香煙。“美馬阪原本是免疫學者,詳情我不清楚,不過聽說他著眼於癌細胞的不死性,寫了好幾篇關於生命的先進論文。同時他也是日本基因與酵素研究的權威。如果他不是生在日本,恐怕早在醫學史上已經留下許多足跡了吧,他就是這麼位了不起的醫生。但是不知是被什麼迷了心竅——開始研究起機械改造人來。”“那是啥怪玩意兒啊?”鳥口發出怪聲。“以人造物取代人體器官的研究。機器很堅固,壞了又能替換,故也就等同於不死。”“原來如此,這樣效率很好嘛!”夏木津似乎大感佩服,但這麼夢幻的事情不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美馬阪是認真思考這種研究的話,我不得不懷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而采用這個研究方案的軍方也一樣。對我來說,這怎麼想都隻像是種玩笑罷了。果其不然,京極堂也說了與我意見相近的話。“不,一點也不好。當時的軍方肯定跟夏兄的想法相同。明明又不是小孩子了,居然還無法判斷現實上是否可能。當然啦,我也不排除美馬阪可能在采用與否的交涉中作了詐欺似的申告——他的研究很花錢,所以非常需要經濟上的後盾。隻不過軍方後來很早就發現計畫不可行,或者說戰局也逐漸吃緊,沒有多餘的錢花在這種研究上——總之軍方也並非真的很愚蠢。”“美馬阪原來是騙子嗎?果然他自己也不是認真相信這種蠢事。”“他是認真的哪,隻不過他的研究最後與軍方的需求不一致罷了。”似乎與我的想法有點微妙的差異。“他的研究簡單說,就是花費天文數字的金錢來讓一個人永恒活下去。說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將好幾萬人的軍隊全部機器化以創造出不死的軍隊,這種想法本來就太貪心了。不可能達成的。”“什麼嘛,原來辦不到喔。”夏木津一臉無趣地噘著嘴,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他又躺下了。“因此後來他差點被軍方放逐。不過美馬阪的研究在九死一生之際又獲得了機會。你們應該也想到了吧?日本有唯一一位不惜犧牲無數的經費也不能使之駕崩的尊貴人物存在。”“唔嘿!”鳥口又發出了怪聲。“萬一情勢發展成本土決戰——這並非絕無可能。雖說本土決戰最後並沒有到來,但為了防範未然,上層判斷他的研究或許有機會派上用場。”“所以尊貴省(掌管宮中事務的宮內省(後改製為宮內廳)之諱稱。)——出錢了嗎?”“隻提供必要的維持經費而已。畢竟日本到處都缺錢,就算隻給這些也已經太奢侈了。不過研究本身的確稱得上很先進,隻是——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惡魔的研究。我想如今從那邊來的金援應該已經停止,但我不敢確定就是了。就算隻有短短的一段時間,他也還是與那邊扯上過關係。因此美馬阪這個研究者至今也還是種禁忌。”京極堂講到此停了下來,環顧他身邊的書與資料堆成的小山。他擁有的情報隻有這些而已嗎?假如美馬阪實際上真的是跟那邊有關的人物的話,一介小小的糟粕雜誌社對他出手勢必會受到嚴重燙傷。勸告人彆靠近這種瘟神,說當然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僅限於這次事件來說的話,知道這些對我來說一點啟示也沒有。原本煽動個不停的夏木津似乎聽到一半就失去興趣了,如今已不再開口。我繼續等待著京極堂接下來的話。“我啊,並不討厭美馬阪這個人。我並不認為隻有顯露出表情、或哭或笑才是人性的證明。他在我退役為止的那兩年間,一次也沒笑過。每天真的就像是一台機器般埋頭進行研究。瘋狂大概是最適合用來形容他的詞了。但是若問他是不是個欠缺了情感的缺陷者,我認為並不對。他在那兩年間,隻有一次提過自己身上的事。”在我聽來,京極堂的話語彷佛像是自言自語。“他曾經有個分居中的妻子。”他的話不是對在場者說的。“他的妻子死於昭和十五年。好幾年來,妻子要求進行離婚調停,美馬阪每次都固執拒絕了,在這段期間書信往返過好幾次。美馬阪一直到她死前都沒答應過離婚。他曾拿這些書信給我看過。”他沉浸於回憶之中。“如果我的記憶沒錯,寄件人的名字寫的是,美馬阪絹子——”“絹子?”“不、不好了,出事了!”麵無血色的青木一路大聲呼叫,突然推開紙門。他似乎沒從走廊走,而是直接由快捷方式過來。“關、關口老師,中禪寺先生!糟、糟糕了,出事了!”京極堂停下,抬頭看青木。“怎麼了,青木你冷靜一點,發生什麼事了?”“分屍案,發現新的手了。”“在哪裡!”鳥口後退讓出位子給青木,京極堂雙手拄著桌子,夏木津起身。“在武、武藏境發現的。同樣也是收在桐木箱裡。”“楠本賴子呢?賴子怎麼了?”京極堂站了起來。“早在我聯絡之前,她母親前天已經向警方申請搜索,地方警署的警員早就開始找人了。”“沒找到嗎!”這是什麼情況!這股非比尋常的氣氛令我坐立不安。“沒找到。”“啊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京極堂手搗著臉又坐回位子上。“手部原主的身分——已經確認了嗎?”“不,賴子的母親自昨晚就陷入錯亂狀態,無法正常溝通,所以——”“電話已經掛上了嗎?”“是、是的。”“找到的手是左手還是右手?”“是雙手。”“麻煩你去確認一下,右手上是否纏著繩索,如果有,那就是結緣索。”結緣索——柚木加菜子為賴子結上的法術。“楠本——賴子。”“賴子。”青木立刻轉身,再次朝電話前進。啊啊,糟糕了,老師,這下子真的不得了了。鳥口的聲音像是由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夏木津與京極堂一語不發,各自凝視著不同的方向。被害者是楠本賴子,且犯人是久保竣公的話,一切都是我與夏木津的責任。我們前天才跟被害者與犯人雙方見過麵,卻任由他們離去,一事無成地歸來。這是多麼愚蠢的事。而且還放肆地說賴子很危險。君枝想必發狂也似地遍尋賴子不著後才會求助於警方的吧。要是那時先阻止她就好了——我的不安每經過一秒就膨脹一倍,在等候青木歸來的時間裡已漲滿了整個房間,轉瞬之間化為後悔。這股壓力快要將我壓碎。冷汗直流,胸口悸動不止。我完全失去了言語,驚慌失措了起來。我對賴子見死不救!殺了賴子的人等於是我。要是那時候,至少懷疑一下久保的話——不對,在昨天以前,連京極堂都還沒得到這個結論。京極堂推理出久保犯人說是在調查名冊,讀過,然後聽過我與夏木津的報告之後——也就是今天的事。不對,這是借口。我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懷疑久保了。所以,青木回來了。“找到——繩索了,被害者是,”彆說,彆說出接下來的話!“被害者是楠本賴子。”青木說完,捧著頭。後篇■■■久保竣公■■■■■女人這種生物為何如此■■■■■■■■■■■用來實瞼的■■■■■■■■母■■■■■■■乃是按照名冊的順序■■■■萬事順利即可。要漂亮地拆下,必須■■■■■。幸虧帶了道具,得以■■■■■■。確認住址,離開城■■■■■■■■■■■(中斷)——無法判讀——(繼續)為什麼?為什麼就是做不好?是做法太差勁了嗎?可是已經進行過相當多的練習,卻還是做不好。沒道理做不好。沒道理彆人辦得到卻辦不到,不能容忍如此不合理的事情。絕對要完成這件事。啊啊,好汙穢。為何會如此不清潔■■■■■■■■■■。討厭討厭討■■■■■■■■■■何辦不到。這些不清潔的體液為何■■■■呢?就算綁緊了■■■■■■■■■■也還是不斷流出。境界變得曖昧■■■■。■■ ■■■(中斷)——無法判讀——(繼續)街上充滿了縫隙,放眼四處充滿空虛,真叫人不愉快。多餘的東西就該搬到這些空隙裡填補才能保持均衡。取其長處緊密地填補短處。常覺得,乾脆用灰泥把全部都埋起來還比較好。(中略)(繼續)拿到照片了■■■■■■■■■■■■這是命運的啟示嗎?經過三次■■■的實驗,這次實行起來自然得心應手。細心■備之後,■次絕對沒問題了。 ■■■■■(中斷)——無法判讀——(繼續,但是記錄在欄外)真是糟糕的母豬。多虧她,好不容易寫成的原稿又被弄臟了。(中斷)沒有時間重寫原稿了,這次又失敗了。因為靈魂汙濁才會變得腐敗的。看來最後是這個女人並非偶然。既然那個醫生知道的話有必要走一趟。現在立刻出發,去找那個女孩。(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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