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61一覺醒來,首先想到的是,昨晚又是誰死了?結城很訝異自己竟然會這麼想。原本他就對自己適應環境的能力比一般人高而自負,但沒想到現在竟然連〈暗鬼館〉都習慣了。他就這樣待在床上,等著有人跑來說,“糟了!這次是〇〇!”,然而並沒有發生這樣的狀況。結城遲緩地起床、洗臉、刷牙,一麵擦臉一麵回到臥室時,他才想到,就算有人把自己鎖定為攻擊目標,也不奇怪。他嘲笑自己:原來如此,自己或許真的很無憂無慮呢!必須確認口袋裡的藥丸還在。還有,另外的證據也要確認。一進入餐廳,安東與須和名、關水、渕已經先吃過早餐了。一開始覺得“人好少喔”,接著才想到並不少。這已經是目前〈暗鬼館〉裡的所有人了。結城想起來了。西野遭手槍擊殺。真木遭弩槍射殺。大迫與箱島被懸吊式天花板壓死。釜瀨與若菜死在手槍下。岩井進了〈監獄〉。毫無疑問,所有人都在這裡了。結城、安東、須和名、關水、渕共五人。須和名以和第一天早晨完全相同的笑容對他說“早安”,她細致的肌膚完美無瑕,一方麵是第一天與〈主人〉交涉後帶來的化妝品充分發揮了效果,另一方麵似乎是因為昨晚她一樣睡得很好。安東手裡拿著咖啡杯,瞄了結城一眼說:“你很慢耶,我還以為你死了。”哪有那個心情為了你的玩笑而笑啊?時間確實已將近八點,不是那麼早了。早餐的菜單是三明治與洋蔥湯,附上小小的木匙。銀色的大盤子中,還留有很多三明治。結城從〈便當箱〉取出洋蔥湯後,在安東附近坐下來,伸手去拿蕃茄三明治。三明治的麵包還溫溫的,是熱食三明治。雖然是很單純的料理,畢竟還是好吃。“在食物方麵,給我們吃得還蠻好呢。”安東並不讚同。“我本來以為會出現豪華套餐那一類的東西,總覺得給我們的和食與中華料理比較多呢。”“嗯,無論如何,就到明天為止了。”“沒有再發生什麼事的話……已經發生夠多事了吧。”結城在心中計算著。大概還有四十個小時左右吧。四十個小時,如果要確保不會發生任何事,也差不多該去除不安的種子了,已經等得夠久了。結城再次確認關水與渕坐得夠遠,不過還是壓低了聲音。“聽我說,安東。”“什麼事?”“你覺得是誰殺了西野?”由於已經有了結論,結城的說法單刀直入。沒做好萬全準備的安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不愧是安東,他馬上又神色自若起來。“……這不用講也知道吧。”“是像你昨天講的那樣嗎?”“我想是吧。”“若菜已經死了,你還認為是她?”安東連看也不看結城。“嗯。西野是若菜射殺的,箱島知道了這件事,她又殺了箱島。後來,因為某種因素,她又變成非殺大迫不可。然後,對於這樣的結果感到絕望而自殺。不是很完美嗎?”結城瞬間也覺得,或許算是完美。但,當然不是這樣。首先,“那釜瀨的事又怎麼說?”“……”“要自殺的話,自己做就行了。釜瀨是被若菜殺害的唷。這件事情,絕對比真木是岩井殺害的還要絕對。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她乾嘛把釜瀨扯進來?”安東歎了口氣。“……這種事,我怎麼知道。不過,比如說這樣:若菜之所以非殺大迫不可,是釜瀨害的。不然就是若菜要殺釜瀨,結果誤殺了大迫。這樣的話,她如果不殺釜瀨,難道不會有一種死不瞑目的感覺嗎?”安東這樣問,結城也沒辦法回答。到目前為止,結城還不曾有過那種“非殺了這家夥,否則我死不瞑目”的心情。即便如此,結城還是有辦法可以清楚地證明不是這樣。“那凶器呢?”“凶器?”講到這兒,安東才首度以訝異的表情看著結城。“凶器的話,若菜不就拿在手上嗎?是手槍。”“拿那把槍射擊?那可不是九毫米口徑的槍喔。”“……不是說‘大可以兼小’嗎?”搞不懂安東在說什麼,結城一時之間為之語塞。為求謹慎,安東仔細說明給他聽。“手槍的子彈,未必一定要相同大小的口徑才能擊發。如果稍微小一點的話,基本上還是發射得出去。”“你的意思是,若菜是用昨天那把槍發射九毫米的子彈?”“你很煩耶,就隻能這麼想了啊!”結城緩緩地搖著頭。結果,安東並沒有像他自己想的那樣,那麼能言善道與博學多聞。或者該說,他隻是純粹觀察不足?結城無意繼續賣關子,他告訴可憐的安東一件事。“聽我說,安東。對於自己並不清楚的事,我很不喜歡假裝自己很懂,所以昨天我沒有講話。”“……你在說什麼?”“因為那時我以為你比我還清楚。可是,搞不好並不是這樣。”“我就說,你在說什麼?”“安東,你真的仔細看了若菜的手槍嗎?在彈膛的旁邊刻了字唷,寫著“.22LR”,你沒注意到嗎?那是把22口徑的手槍。小無法兼大。”安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手甚至開始顫抖。看來他果然沒有注意到。結城一麵擔心安東手中的咖啡杯會不會掉落,一麵問道:“這樣的話,你有沒有彆的腹案?”安東沒有回答,依然舉著杯子,僵在那裡。“……有彆的腹案嗎?”似乎無法再期待安東什麼了。結城稍稍歎了口氣,伸手去拿雞蛋三明治,把它放進口中,一口氣吞下去。然後,趁著自己的決心還夠的時候,他環視了一下餐廳,意興闌珊地小聲說道:“現在開始,我要解決是誰殺害西野的案子。”對於這番突如其來的宣言,〈暗鬼館〉馬上有了反應。傳來了擴音器開關打開的那種“叩”的一聲,然後,廣播響起。“針對殺害西野嶽的事件,結城理久彥做出了解決的宣言。結城理久彥,若有必要,請指定一名助手。”2一個人在卯足了勁挑戰什麼事的時候,一旦出現意料之外的要求,會有被潑冷水的感覺。此時的結城就是這樣。雖然他知道〈主人〉會進行廣播,卻壓根沒想到關於助手的事。“啊,助手呀,這個嘛……”他看了一下安東。但安東擺脫了一時的打擊,現在正以一種怨恨到讓人害怕的眼神瞪著結城。會有這種反應,是意料中的事。安東很自負,在箱島死後,更有一種自負:自己是生存者中頭腦最好的人。結城知道,那種自負要是受到傷害,就會變成怨恨,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樣的話,他就不適合擔任助手了,反正他本來就沒打算找誰幫忙。結城對著天花板說:“嗯,那,麻煩當成我不需要助手。”他講完之後,對方沒有回答。另外,和指定助手一事同樣讓他感到困惑的,是安東以外的生存者的反應。須和名、關水、渕。渕的精神似乎已經瀕臨崩潰了,她原本圓鼓鼓的臉頰,整個消瘦下來。對於結城的宣言,她露出了一副“不關我事”的表情。不,應該說,雖然確實“不關我事”,但結城沒有想到渕會投以這麼不感興趣的神情。在僅僅兩三天之前,渕明明比誰都還會照顧彆人……關水的表情很僵硬,以熱切得異常的目光看著這裡。事實上,如果結城沒有事先想過,光是看到關水這種異樣的目光,搞不好會做出“啊,關水在害怕自己的犯行曝光”的結論。但結城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那是一種恐懼。對於結城所要厘清的事,她感到害怕。最過分的是須和名,她略微歪了歪脖子說道:“西野先生?他是誰呀?”“須、須和名小姐!”結城不由得破了音。無法明確記得西野先生,或許不能怪她。西野很早就從〈暗鬼館〉消失,早到來不及留下印象。事實上,結城也封他一無所知。不過對於其他十個人,也同樣如此。都已經共同生活到第六天了,還是沒有特彆熟稔的人。但就算如此,連這個人的存在都不記得,也太超過了點。結城連忙說明:“就是那個中年男子!”“中年……?”須和名陷入思考,而且時間有點久。然後她把手盤在胸前說:“嗯,確實有這麼一個人。”雖然她笑著點頭,但她究竟回想到什麼地步,實在令人懷疑。有必要對須和名說明。不,結城自己也希望能夠一邊說一邊整理。他緩緩開口了。“西野先生在第三天早上被發現死亡,地點是〈停屍間〉。他身中八槍,渾身是血而死,現場留有九個彈殼。殺害西野先生的人發射了九發子彈,其中一發沒打中。他是在〈夜晚〉期間遭到殺害,這一點很確定,但時間就不清楚了。最早發現遺體的是我們。我、安東、須和名小姐,以及岩井。真木先生好像也在吧?由於是多人同時發現,至少第一名發現者不會因此而遭到懷疑。現在,我要說明是誰殺害了這位西野先生。”“那個,請等一下。”就在結城滔滔說著的時候,渕打斷了他。她的臉像是要趴到桌上一樣,一點也沒有想聽的意思,隻有手還辛苦地舉著。結城擔心渕會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依然堅定地問:“什麼事?”“事到如今,拜托不要再舊事重提了。很沒意義。”渕斬釘截鐵說道。沒意義,那也沒辦法。有什麼要抱怨,請向〈暗鬼館〉、向〈主人〉說。不過,結城不明白為什麼這算是“舊事重提”。“這不算什麼舊事重提,根本就什麼都還沒有結束吧?”“你說什麼?”在渕不耐煩的回答中,夾雜著一點歇斯底裡。昨天的若菜也是,慷慨激昂到最後,釀成難以挽回的憾事。結城在椅子上略微往前坐。渕似乎正努力自我克製。“已經結束了吧。若菜小姐持有手槍,因此,西野先生是若菜小姐殺的。一定是這樣吧?”結城的內心鬆了口氣,原來是這件事呀。不隻是安東,每個人當然都以為是若菜乾的。“不,不是那樣。”沒必要提出關於手槍口徑的說明,結城已經握有一目了然的證據。他把手插進口袋,為避免譲人感到威脅,他緩慢地拿出那樣東西,慢到了超過必程度。兩張折成四折的紙片,是〈備忘錄〉。“射殺西野的,是有彈殼、以火藥射擊的那種槍,若菜的那把不一樣。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實物。啊,不過我沒有看過用火藥的。總之,若菜拿的是一把空氣槍。”他攤開紙。“這是我昨天偷偷從若菜的〈玩具箱〉裡回收的,是關於凶器的〈備忘錄〉。大家都很在意凶器,卻太過忽略這東西了。不過,它確實不是什麼讀了之後心情會變好的東西……我想,每個人幾乎都隻有一張這種東西吧。可是……”若菜分配到的是兩張,因為附上了槍的操作說明書。結城在長桌上把那兩張紙朝著渕滑過去,但有點勉強,紙在中途失去力道,停了下來。坐在兩人之間的關水,親切地幫忙拿給渕。上頭是這寫的。〈槍殺〉槍,住人類的曆史上確實是劃時代的發明。強健的戰士敗給一介百姓的時代到來了。因此,槍也是抵抗專製的一稱象征。它不單單是武器而已,也是某種精神象征。在眾多槍種之中,手槍是格外難以操控的工具。想要到達隨心所欲使用的地步,需要長時問的練習,而且就算是最出色的用槍者,有效射程也和弓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在推理中,有好幾把讓人印象深刻的槍。如果從冷硬派的作品來看,要說已經有無數把槍登場,也不為過。這次中選的是“22口徑空氣槍”。《第三顆子彈》【注:原名《TheThirdBuller》,美國愛倫坡獎終身大師獎得主約翰·迪克森·卡爾(JohnDiCarr)的作品。】【眉毛注:《TheThirdBuller》發表於《埃勒裡·奎因神秘雜誌》1948年第一期。我在尋找原文中,嗬嗬。】這部中,在隻有兩種槍的空間裡,發現了三種子彈。雖然它隻是小品,但是讓人對於手槍的存在印象深刻,就這點而言,是出類拔萃的作品。槍可以隔空攻擊,這點對你來說很有利。不過,不能太過仰賴它。這把槍的威力很弱,使用起來也很費工夫,總之要先把空氣填滿。使用的方式,記載於第二頁。不等渕把它讀完,結城先開口說道:“所謂的空氣槍,就是以壓縮的空氣力量把子彈射出去的槍。而且,空氣是以壓氣杆壓縮的。”結城的腦中,重新浮現昨天釜瀨遭射殺後聽到的那種聲音。喀啦、喀啦。“那把以手動充填空氣的槍,第一威力很弱,第二難以連射,第三不需要火藥筒,也就是不需要彈殼。昨天在射殺釜瀨後,若菜也在充填空氣。為了射殺自己,她非得這麼做不可。”喀啦、喀啦。如果知道那個聲音是在做開槍的預備動作,結城就能阻止若菜自殺了。但對此他並不感到懊悔,當時不知道也沒辦法。“難以連射、不需要子彈,這兩點都與西野先生一案的特征互相矛盾,所以不是若菜乾的。至少,若菜持有的手槍並不是殺害西野的凶器。”不過,結城這段澎湃的宣言得到的響應卻很簡潔。“為什麼?”“……咦?”是關水。她又問了一次。“為什麼?若菜拿的是槍吧。這樣的話,不就是若菜嗎?”“不,兩者的種類不同,正如同我剛才講的。”“但它是槍吧?”“……咦?”結城為之語塞。渕的目光原本落在記有操作方法的〈備忘錄〉上,此時也追殺似地說:“細節的東西我不懂,但兩者都是槍吧。”證據都已經明確到這種地步了,他們卻完全不能理解,這件事超乎結城的想象。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一時之間閉不起來。既定的觀念就是這麼可怕。或者,這是結城是否受到信賴的問題?還是說,對於這些對槍不感興趣的人來說,無論半自動手槍還是空氣槍,聽不進去的人,說破了嘴也沒用?……難道說,這是因為他們不希望結城推翻已經確信是若菜乾的事,而產生的心理抗拒嗎?到底該怎麼說明,他們才能聽得懂呢?用講的到底能不能講得通?結城一麵陷入了幾近絕望的心情,一麵仍絞儘腦汁想辦法。“若菜持有的這把搶,與用來殺害西野先生的那把槍……”他動著腦,“就像海豚與鯨魚一樣,雖然講完之後,結城很後悔,為什麼不說像猴子和鯨魚。不過,這種沒有根據的譬喻,成效卻比他想象中還大。渕雖然仍感到疑惑,還是說了這樣的話:“……是這樣嗎?”“就是這樣。”“這樣呀。”雖然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樣子,她姑且還是點了頭。接著,安東插話了。“結城講的是對的。殺害西野的不是那把槍,射殺西野先生的是九毫米的子彈。22口徑的槍比六毫米還小,怎麼樣都沒辦法拿那把槍來射。”安東似乎是對於事情卡在這麼前麵的階段感到不耐煩,而不是為了出手幫結城。由於安東的背書,關水似乎總算也理解了。結城姑且也問了問須和名:“呃,你能夠理解嗎?”須和名稍稍點了點頭。“其實,昨天看到那把空氣槍後,我就覺得它沒辦法射出比較大的子彈……那樣的話,槍會裂掉。”空氣槍槍身的強度是否耐得住火藥爆發,結城無法判彆。在剛剛的對話中,結城察覺到一件直到剛才為止都沒有發現的事,他不由得脫口而出。“……這樣呀,所以若菜才……”“你說什麼?聽不見啊。”自言自語被責怪了。對於剛剛才察覺到的這件事,結城略微猶豫著要不要講出來。多講了不必要的話,搞不好會對“誰殺了西野”這個最重要的結論,帶來不好的影響。不過,結城相當亢奮,無法把已經想到的事再呑進肚子裡。“第四天,在提議大家彼此秀出凶器時,我知道若菜為何要強烈抗拒了。因為她的凶器是手槍。西野被槍所殺,自己的凶器也是槍,在這種狀況下,如果杷凶器拿給大家看,百分之百會被當成犯人。因此,若菜才會強烈反對到那種地步。”“等一等。”安東咧嘴笑道:“那不是很奇怪嗎?就像你剛才說的,已經能夠證明若菜的空氣槍不是凶器了。但如果她真的沒殺人,不是沒必要那麼害怕嗎?”“奇怪的是你吧。”結城一口回擊。安東的表情扭曲起來,似乎很不悅。“你剛才也看到了吧?我都已經拿出操作說明書仔細說明了,大家還是不相信。即便到了現在,大家是否真的相信不是若菜乾的,都還值得懷疑。如果第四天的時候,從若菜的房裡找到槍的話,毫無疑問,我們會認為若菜就是犯人。若菜原本可能也以為,用來殺害西野的搞不好就是自己的槍吧。如果完全沒有槍的知識,就會變成這樣。在她懷疑‘是不是有人從自己房裡拿走槍’的狀態下,你覺得她說得出‘我雖然持有槍,卻不是犯人’這一類的話嗎?安東,在這〈暗鬼館〉裡,所謂的〈解決〉並不在於“了解真正發生的事情”。你讚了〈規則手冊〉嗎?你忘記岩井的例子了嗎?送到〈監獄〉的不是殺人犯,而是在多數決下遭指名為犯人的家夥。”結城接著對渕說:“渕小姐,如果有錯的話,請你指正。確認若菜凶器的人,是不是隻有大迫一個人?”渕像是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似地看著結城,然後微微地、但清楚地點了頭。“嗯。我不清楚那代表什麼意思……不過,就是那樣。確認若菜小姐凶器的,是大迫先生一個人。大迫先生原本也打算找箱島先生來見證,但若菜小姐鬨脾氣,說她絕對不答應。他們兩人一直不從房裡出來,不過出來的時候,大迫先生很清楚地說‘不是若菜’。箱島先生則說‘我相信,但是彆告訴安東先生他們’。”“可惡的家夥!”安東大叫。他差點就要咬牙切齒了。“當時應該說出來的。連講也不講,最後就這樣遭到殺害……結果害我這麼……”結城心想,雖然不知道安東在惱怒什麼,但如果隻因為若菜不相信這些人就予以責備,也說不過去。大迫為了維護若菜而說了謊,不過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卻在安東心中留下了懷疑的想法。可是,大迫並不是為了避免若菜受到懲罰,而是為了保護她不會因此招致無知的恐慌而被誤解。這麼做到底是好是壞,不得而知。安東的手放到了桌上,從椅子上起身,靠近結城質問道:“那是誰?不是若菜,這點我認同。那你說,是誰殺了西野?九毫米口徑的手槍,到底是誰的?”“誰也不是。沒有任何人拿到這樣東西。”所有人的臉上,都浮現了疑問,就連須和名也歪著脖子,一臉訝異。結城又重申一次。“沒有任何人持有九毫米手槍,西野先生是……”他吸了一口氣,“他是自殺的。”“自殺!”安東憤慨地說道。他下一句話很明顯一定會是“哪有這種蠢事”,因此結城先一步搶話。“西野先生如果不死,〈暗鬼館〉就無法變成現在這種‘非生即死’的低級場所。大家記得第一天、第二天的事嗎?雖然館方說明了規則與目的,但因而慌張的不是隻有若菜嗎?沒有人當成一回事。至少表麵上是如此。但是到了第三天早上,大家發現西野先生死了之後,氣氛就變了。大迫開始主導,大家在行動上開始采取三人一組製,〈夜晚〉變得難以成眠。岩井之所以殺害真木先生,說起來也是因為西野先生的死而變得驚慌吧。西野先生如果活著的話,我們每個人大概都可以無憂無慮地入睡、享受美食,領到打工薪資回家。一切都是因為西野先生死了才改變的。這一點,應該可以理解吧?”結城對著安東如此問道。然後,他依序凝視著關水、渕,以及須和名。沒有任何人出聲說“不是那樣”。結城提高了音量。“一切是從西野先生的死開始……換句話說,如果西野先生不死,一切就無法開始。而且,〈機構〉建造出這麼莫名其妙的空間,把我們集合在這裡,訂定規則,又想出〈玩具箱〉與〈便當箱〉這些,連懸吊式天花板都做了。如果什麼都沒發生,七天的時間就結束了的話,他們不可能會接受的。”結城的聲音,回蕩在寬廣到讓人覺得空曠的餐廳裡。感覺上,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為了打破沉默,須和名說道:“當然不會接受吧。”結城對於她的附和感到有點訝異,但仍點頭繼續說道:“〈機構〉為了在我們之間引發‘某種東西’——我想恐怕就是殺人事件,以及因而發生的‘疑心生暗鬼’作用——必須先準備某種誘因,或者說是‘引爆劑’。因為,不這麼做的話,所有的投資都會血本無歸。講白一點,西野先生就是引爆劑。西野先生扮演的是‘引爆劑’的角色——把自殺弄得像是他殺一樣,讓我們之問的不信任因此爆發。”“怎麼會……怎麼會有這麼過分的事!”渕叫道。結城隨即回答她:“要說過分,是這個〈暗鬼館〉過分。這裡是用來相互廝殺的場所,為此而準備的規則很完備,道具也很齊全。建築物的設計也很壞心,光是在回廊上行走就有那麼多的死角,隻能以‘惡質’來形容了。〈機構〉準備了上述狀況,也準備了用來送死的人。這件事,有那麼難以置信嗎?”“有這麼配合的人嗎?”是安東說的。結城馬上搖了搖頭。“每年光是日本,就有幾萬人自殺?我沒自殺過,所以不清楚,但隻要條件談得攏,誌願者應該是要多少有多少吧。反過來想,也可以說是先找到了西野這個重要的‘引爆劑’,他們才能刊登征人廣告的。”一回神,關水在咬自己的手指。她以沉痛的聲音說:“……對啊。搞不好就是這樣。雖然聽來瘋狂,但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事……”“我原本以為,事情大概就到這個程度,覺得這應當是有可能的。但是,我昨天又找到了這個。”裝在口袋裡的東西,是最後一樣了。他把紅色藥丸放在桌上,像是在圍棋對奕時下子一樣。所有人的焦點都聚集在那顆小藥丸上。從坐得最遠的渕那裡可能看不太清楚,但結城並沒有特彆顧慮到她。“這是我昨晚在西野房間找到的,就藏在枕頭下。這個藥丸是什麼呢?……我認為這應該是〈主人〉交給他的自殺用毒藥。對方要西野答應,在適當的時機呑下這顆藥。這樣他就會死掉。我們看到屍體之後會這麼想:‘有人毒殺了他。這樣的話,誰也不能相信,水都不能喝了!’然而,西野沒有服毒自殺。”“你是說,你連他的理由都知道嗎?”安東或許是想要揶揄,不過他的話已經漸漸失去反駁的力道了。“我不會說‘我知道’,但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西野出於某種理由,陷入了非死不可的狀態。對於這種狀態,他已經有所覺悟。或者應該說,沒有覺悟的話就奇怪了。然後他收到了藥。”結城停頓了一下,然後以歎息般的口吻說:“我想他是後悔了。”餐廳一片鴉雀無聲。“……自己已無返路,我們卻無憂無慮。為了嚇唬我們,他非得以這種陪我們玩樂的形式死去不可。再怎麼說,都沒有這樣的事吧。他應該是想要展現自己最後的精神吧。他想要擾亂〈主人〉的盤算,因此沒有用拿到的藥丸,照著上頭強迫的方式受死,而是采取彆種方式。”結城自加強了漸漸變低的聲音。“可是,這裡沒有凶器,沒有可以用來尋死的工具。除了拿到的凶器之外,完全沒有任何危險物品。安東。”突然把話丟過去。安東以厭煩的表情說:“什麼啦?”“你感到不可思議,對吧?為何這裡的餐廳,常常是日式與中華料理。今天早上吃三明治,甚至也出現過漢堡。吃鰻魚飯那一天,死去的箱島也覺得不可思議……你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嗎?”安東雙手抱胸,給了個冷酷而短促的回答。“不是沒有想過。”“……如果餐點必須使用刀叉,刀叉會變成凶器。”什麼嘛!結城覺得很沒勁。安東也推導出同樣的結論了。不過,安東未能詳細說明這樣的想法。“說得沒錯,我也那麼覺得,而且那會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如果所有人都拿到刀子,在我們驚慌程度升高時,會產生一種危險:也就是陷入以體力取勝的大混戰之中。〈機構〉固然不喜歡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是也不喜歡純粹的扭打。這件事,從呼叫〈警衛〉就能製止扭打的規則就可以看出,這應該是〈主人〉的命令吧。”昨天早上,抓狂攻擊安東的若菜,就是〈警衛〉讓她喪失力氣的。〈暗鬼館〉如果純粹隻是用來見血的場地,那就讓他們扭打下去就好了。“而且〈機構〉做得還滿徹底的。冰箱的酒瓶都是半瓶裝,很難當成凶器。放在洗臉台的不是剃刀,而是電胡刀。就連原子筆也沒有。因為這樣,即使隻是要記點東西,連文字處理機都必須搬出來。大家記得壓製住岩井時的事嗎?按摩浴缸那兒的玻璃門,就算破掉也是碎成塊狀的。那種玻璃,破掉之後也無法當成凶器。在〈暗鬼館〉裡,除了交給大家的凶器之外,其他的東西,雖然不能說無法用來殺人,但真的要用也非常困難。雖然可以徒手殺人,但如果花了太久的時間,〈警衛〉可以馬上趕來。”結城迅速偷瞄了一下大家的表情。渕與關水因為完全沒想過會有這種事而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安東露出苦澀的表情,須和名果然還是麵不改色。“在這缺乏凶器的〈暗鬼館〉裡,西野卻想用藥丸以外的方法尋死。他那非死不可的命運,事到如今也無法改變。難道不能設法做出讓〈機構〉措手不及的事嗎?難道不能展現自己的精神嗎?這必工夫……於是,西野的選擇就如我們賞際看到的,是九毫米的子彈。西野選擇了它作為自殺的方法。”“我就說了,哪裡有這種東西?”“有,在〈警衛〉的內部。”……結城已經有心理準備,這句話會引起什麼激烈的反應。但出乎意料之外,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冷靜。在大家看著他的視線之中,甚至夾雜著一些冰冷的目光。“結城,”安東發出一種諄諄教誨般的聲音,帶著歎息說道:“兜了這麼大一圈,結果又回到了起點。你認為西野是送進〈暗鬼館〉來當‘引爆劑’的假參加者,這一點我或許能夠認同。確實,如果缺少一個這樣的人,這七天我們隻要悠閒度日即可。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結論。我記得在西野先生死後不久就已經討論過了吧?會不會是〈警衛〉乾的?但並不是。它們不會對我們出手。”結城當然記得當時的討論。“沒錯。箱島他舉出各種理由,說〈警衛〉應該不會加害我們。但大家記得最後之所以做出‘不是〈警衛〉’的結論,是出於什麼決定性的理由嗎?”安東以充滿自信的態度回答:“當然記得。因為〈警衛〉身上隻有發射式電擊器而已。”“我原本也不當這是問題。因為,當時我認同箱島的說明很合理——西野先生應該是被某個人叫到〈停屍間〉去的。可是,〈警衛〉還是可能會殺我們,在唯一例外的狀況下。”講到這兒,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後,結城一字一句大聲背誦出來,彷佛要藉此說服大家。“關於〈夜晚〉的規定,第一之四條。〈警衛〉警告累積三次後,如果又被〈警衛〉發現在〈夜晚〉期間離開個人房間,〈警衛〉會予以殺害。”為了在此說明規定,結城不是將〈規則手冊〉帶來,而是刻意背誦條文。因為他認為,這樣可以令人印象深刻。總之是在賣弄就對啦。但結城的賣弄,卻帶來了超乎想的效果。關水嘴巴就張得開開的,然後讓說道:“這麼說來,確實有這樣的規定呢……”安東則是懊惱地扭曲著臉。“這樣啊,所以才能〈自殺〉。”結城點頭。“在〈夜晚〉期間,不可以離開房間。說穿了,就是因為我們如果二十四小時都聚在一起的話,應該什麼也不會發生。〈夜晚〉的規則就是要拆散我們,創造殺人的機會。〈夜晚〉如果不成立的話,就和西野沒死一樣,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所以,〈夜晚〉很重要,違反規定的懲罰也很重。多次被〈警衛〉發現的話,就會遭到殺害。這在本質上隻是一種威脅而已,任何人都會在被〈警衛〉發現第四次之前就察覺大事不妙,回到房間。然而,看過〈規則手冊〉的西野,卻反過頭來利用這項規定。他故意在〈夜晚〉期間外出走動,沒回房間,誘導〈警衛〉殺害自己……這是他的自殺方式。並不是誰把他叫到〈停屍間〉去的,是他自己挑選了死亡地點。”結城等了一段時間,等大家都了解他話中的意思後,再告知最後的訊息。“我之前想過,若是使用電擊器來殺害於〈夜晚〉期間外出走動的人,似乎很麻煩。因此,我心想,搞不好有這個可能。不,錯了,應該說我確信如此。昨天,我去搜查了西野的房間。目的有二:一,調查西野原本的自殺方法。本來以為他應該已經處理掉了,但是一搜之下,很輕易就找到這顆藥丸。另一個目的是,就近觀察夜晚〈警衛〉的情形。它發出警告兩次,但我已經完成確認了。〈警衛〉對著夜間外出的我露出了槍口。那當然不是手槍,但子彈是九毫米的話,應該是像衝鋒槍那樣的構造吧。”講到這裡,他想到渕可能會聽不太懂,所以又補了一句:“反正就是〈警衛〉有槍。”沒有任何人有異議。結城領悟到,自己的說法似乎獲得認同了。這樣一來,若菜的汙名就洗清了,西野死亡的真相也弄清楚了。安東以無力的聲音問道:“有一件事我不懂。拿到自殺毒藥的西野,為什麼會把毒藥藏起來,而選擇讓〈警衛〉射殺。你說他是‘因為懊惱’?這個部分,能否多解釋一些?”“……唔。”結城含糊其詞。“那個部分,我隻有一種‘能夠理解’的感覺而已,並不完全了解。剛才我也講了吧,對於自己並不清楚的事,我很不喜歡假裝自己清楚。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有這樣的想法。吞下毒藥的話,就真的是自己殺死自己了,但如果是在〈警衛〉麵前的話……”結城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就能夠與之抵抗至死了吧。”再來,隻剩下儀式而已。殺害西野嶽的,是西野嶽自己。由結城理久彥所提案的〈解決〉,在四個人全員讚成下,認定為事實。最後,須和名的表情略微一沉,說道:“真是個悲慘的故事啊。”3於是,在結城坐上偵探寶座的同時,大家也對他敬而遠之。案子解決之後,安東與關水在餐廳比鄰而坐,熱切地交談起來,聽得到他們聊及“犯人是”、“事實上”、“若菜她”等隻字詞組,感覺上是在檢討殺害大迫與箱島的案子。但結城一靠近,兩人就閉上嘴,以眼神製止對方。等到他放棄而離開後,兩人又以認真的表情繼續交談下去。到昨天為止,擔任安東夥伴的是結城。被這個來到〈暗鬼館〉之後才認識的男子冷淡以對,結城並不會感到憤憤不平。儘管如此,自尊心受損後,安東對自己的態度產生這麼明顯的轉變,一方麵讓結城感到訝異,一方麵也不能說沒有寂寞的感覺。結城一直頗為顧及安東的麵子。西野會不會是自殺的發想,以及會不會是拿〈警衛〉與〈夜晚〉的規則作為自殺工具的想法,即使隻有輪廓,也是在第四天的晚上就冒出來了。之所以沒有直接告訴安東,畢竟也是顧慮到安東的自尊心。然而,安東到了第六天早上仍然囿於謬見之中,可見原來他是個這麼愚昧的人。這樣一來,已經沒有什麼和他聯手的理由吧。結城不想再管安東,便回到交誼廳去。那裡空無一人,隻有圓桌與十二張椅子。由於上午的〈解決〉並未指定殺人者,剩下的還是五個人,人數沒有減少。結城想到,這麼說來……他知道須和名跑去哪兒了。她有說要把看完的書放回〈娛樂室〉。但,渕呢?案子解決後,一回過神來,她就不見了。仔細想想,昨天她好像也經常不見人影。現在,結城最能夠信賴的,或者說最能夠鬆懈以對的,是渕。須和名雖然也遠離血腥話題,卻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庶民生活色彩濃厚的渕,是〈暗鬼館〉中唯一讓人感受得到外界氣息的人。這一點,讓結城可以略微放鬆。這樣的渕,卻悄悄消失了。這個嘛,想來也不會有什麼為害。結城一個人在看不到前端的外圍回廊中行走,手放在口袋裡。他沒有帶武器,這並非因為他具備了博愛精神。他感到很振奮,在心中喃喃自語。(這個嘛,頂多就是像安東那樣的人吧?無論渕或關水,都不是問題)。揭開西野之死真相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自己。在生存者之中,結城理久彥是最有價值的存在。難道會有哪個白癡想要傷害自己?再者,就算有人找上自己,那就放馬過來沒關係,自己會予以回擊。論腕力,結城也不認為自己會輸給安東。不知不覺間,自己無意識經過了〈停屍間〉前方,來到〈娛樂室〉的木門前麵。結城變得再怎麼自負,還是沒有自負到認為自己能夠和須和名對等交談。如果說渕把外麵的生活感帶進來的話,須和名可以說是把外麵的身分差距帶了進來。六天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不是短短一瞬間。即便如此,結城覺得自己與須和名之間的距離,卻是連一毫米也不曾拉近。不過,結城現在是揭開西野死亡真相的傑出人物,應該有權利和她講幾句話吧?結城這麼想著,一邊推開木門朝內叫道:“須和名小姐?”在擺設著撞球桌、書架、光線槍射擊標靶的〈娛樂室〉裡,有個影子因為結城的叫聲嚇到,縮起了身子。那個影子出乎結城意料之外,不是須和名,而是一個圓嘟嘟的影子。略微縮著背、以驚嚇的目光看過來的人是渕。找到了一個自己無意尋找的人,結城突然感到困惑,連“啊,你好”這種呆頭呆腦的話都說不出口。渕讀看了結城之後,輕輕點了個頭。渕沒有對自己說什麼……但是,結城覺得,渕對自已的態度也有點改變了。她裝出僵硬的親切笑容說:“這裡都沒有人用呢,好浪費。”雖然事到如今渕還在講這個,實在有點沒頭沒腦,但這似乎是因為她頗為顧慮結城的感受,因此反而讓結城有點害怕。結城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隔閡。“你剛才在這裡做什麼呢?”“沒什麼,就有點事……”就是不明講。她在這裡應該不是在做什麼壞事,為什麼要含糊其詞呢?不過,無論渕要做什麼,結城其實都沒太大興趣。“對了,你有沒有看到須和名小姐?”結城岔開話題,渕一麵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一麵說道:“須和名小姐?不知道……”“這樣呀。那我走了。”結城一轉身,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回過頭來說:“噢,對了。”“咦,還有什麼事嗎?”她乾嘛怕成這副德行?還是說,她什麼都怕?結城感到很訝異。“麻煩你確認一下……在彼此互看凶器時,每個人的凶器是什麼?”“……這是要?”“應該沒有關係吧。反正都……”講到一半,結城還是閉上了嘴。與渕同一組彼此察看凶器的人,全都不在這個世上了。渕也察覺到了嗎?她的表情扭曲,有點詭異。她噘著嘴角,但似乎沒有抗拒的意思。“如同先前所說,我沒有看到若菜小姐的。但其他所有人的凶器,毫無疑問就是昨天放進〈金庫〉的那些東西。”“這樣嗎。”結城並不是真的在懷疑什麼,他隻是覺得,有些事情應該先問一問,好像比較帥一點。不過,他感到疑惑的是箱島拿到的“彈弓”。Y字型、以橡皮圈射出圓形金屬彈的東西。彈弓確實有相當程度的殺傷力,但是,要在〈暗鬼館〉裡使用,還是有一個想不通的地方。結城是這麼想得……有哪部使用這樣的凶器嗎?等一下先來回收〈備忘錄〉好了。不知該如何處理現場的沉默,渕想趁著這個機會逃離〈娛樂室〉。“那,我先走了。”“噢,好,謝謝。”渕點著頭離開之後,結城也沒必要再待在〈娛樂室〉裡了。就在他晃出房間時,無意間看到了書架,須和名在讀的那本《TheProblemoftheGreenCapsule》已經放回去了。結城的腳步無意識地在〈警衛維修室〉前停了下來。深褐色的門關得緊緊的,即使悄悄把耳朵貼在門上,也毫無聲音。〈暗鬼館〉內部的狀況全都受到監視,結城指責〈警衛〉殺了西野的事,也應該已經達到了。還有,昨晚結城為了察看〈警衛〉的武器而隨便外出的行為,他們應該也知道了。〈警衛〉如果具有人類的情感,應該會頗為氣憤與懊惱吧。然而,門的那頭卻是靜悄悄的。結城朝著深褐色的門比了比,繼續往下走……一麵走,他想到自己有一件事漏問了。渕的凶器到底是什麼啊?除了個人房間以外、並排著的五個房間。在其中一個門,也就是〈監獄〉的前麵,有人站在那裡。白色門,以及帶有鐵柵的窺視窗。雖說是窺視窗,但除了鐵柵之外,還裝了霧麵玻璃,無法清楚看到裡頭的樣子。這一點,明明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現在竟然還有人在這裡盯著窺視窗看。原來是須和名。她一副極為熱切的樣子,想要看到鐵柵與霧麵玻璃的另一邊。看到了自己在找的人,雖然有些訝異,結城還是開口叫她。“你在做什麼,須和名小姐?”須和名轉過頭來,認出結城之後,似乎對於自己熱切在做的事被發現而感到難為情,頭低了下來。“沒有……因為岩井做出某種像小醜般的動作,我才……”結城變換了原本站立的位置,讓自己也能看到窺視窗。他看到在一片黑暗的那一頭,確實有個像是人臉的東西,似乎一直在做歪脖子與張嘴的動作。“岩井似乎是想說什麼呢。”“嗯。可是聽不到,就因為聽不到……”須和名露出淺淺的笑,“看著看著,覺得很有趣。”結城也隻能閉嘴點頭了。對於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麼的小醜,須和名似乎已經失去興趣,轉頭麵對結城說:“對了,我有事想告訴你,結城先生。”“噢?”結城這樣響應著,但他的眼角餘光仍看得見岩井彷佛拚命在訴說著什麼的影子。雖然在那個剪影的前麵大剌剌地交談好像有點詭異,但須和名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是關於我從昨天開始一直在讀的那本書。”“噢,那個呀。怎麼了?”須和名歪著脖子說:“這個嘛,書裡不時會有一些有趣的地方……但我想講的,不是這件事。”她放低音量。在寂靜的回廊上,隻聽得到須和名的聲音。視線範圍的角落處,岩井的影子在跳舞。“怎麼想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在《TheProblemoftheGreenCapsule》一書中,用來殺人的是氰酸鉀。”“……”結城為之語塞。這並不是因為他無法理解須和名想說什麼,相反的,結城很清楚其中的可疑之處。他不清楚的是這個異狀所代表的意義。他以含混的口吻說:“須和名小姐拿到的凶器,不是氰酸鉀。”“嗯,是硝基苯。”《TheProblemoftheGreenCapsule》,也就是《綠色膠囊之謎》,是一本關於須和名凶器來源的書。因為這樣,須和名才從〈娛樂室〉為數眾多的藏書中,選了那本。“在書中很前麵的地方,就寫著凶器是氰酸鉀了。雖然覺得奇怪,但那種書不都是會有最後其實不是那樣,或是死者其實沒死的情節嗎?我以為是這樣,就繼績讀下去,但到了最後,毒藥的種類並未遭到質疑。”結城低下頭。長時間看著須和名的眼睛,真的會讓人受不了。“為什麼〈機構〉在〈備忘錄〉裡說,它是源於《綠色膠囊之謎》,卻準備了不同種類的毒呢?我想跟你說的疑問是這個。”對於這個問題,結城心想,自己回答得出來。不過,他總覺得下不了決心,有點遲疑。“那個……”“那個怎樣?”“大概是……”但在結城繼續說下去之前,已然聽慣了的館內廣播聲音,突如其來地響遍全館。“針對殺害大迫雄大、箱島雪人的事件,安東吉也做出了解決的宣言,所有人請到交誼廳集合。安東吉也,若有必要,請指定一名助手。”結城與須和名麵麵相覷。不知為何,須和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露出了無法理解的表情,像是鴿子中了好幾發竹槍射出來的豆子一樣。4本來隻是打算稍微散一下步就回來的,但從早上的〈解決〉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了,這點最讓結城驚訝。結城與須和名一起回到交誼廳時,圓桌旁已經坐了三個人,抱著胸的安東以嚴峻的眼神看著結城他們。結城原本想講些親切問候的話,但安東隻短促地說聲“坐吧”,就不讓結城多說什麼。安東真的要指出殺害大迫跟箱島的犯人嗎?總覺得不太能夠相信。他手中有什麼能夠鎖定犯人的信息嗎?假設有這樣的訊息,安東能夠加以解釋嗎?……不過,如果真的知道了誰是殺人者,倒是可喜可賀。結城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下。十二張椅子對五個人而言太多了。十二尊人偶也讓人體悟到,已有不少人死去。而且,不知為何,空位明明很多,關水卻坐在安東旁邊。不過由於結城也坐在須和名隔壁,所以倒也不會特彆不可思議。唯獨渕,她與安東和結城都保持距離,一個人縮著身子,露出一副痛恨的眼神,彷佛在說“怎麼還有事情要發生”。安東說了一句“那麼”,當作開場。“就請關水擔任助手。現在開始,我要說明關於大迫與箱島遭到殺害的案件。”安東吸了口氣,順便把手放在自己胸口。是為了緩和激烈的心跳嗎?他的動作看起來膽怯到幾近怪異的地步。即便如此,他的聲音倒是很果決。“現在,我們陷入了有點奇特的狀況之中。死去的是西野、真木、大迫、箱島、釜瀨、若菜等六人,明明隻剩下五個人,卻非得為了這裡頭可能有殺人者而害怕。今晚,恐怕會是目前為止最可怕的一個晚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答案隻有一個。”答案是,因為有人建了〈暗鬼館〉這麼一個蠢建築。結城是這麼想的。但安東卻說:“因為,有人斷定西野不是遭殺害,而是自殺的。”這番話讓結城驚訝到幾乎無法呼吸,話也說不出來。安東舔舔嘴唇,繼續說道:“講難聽一點,原本在若菜死後,我已經鬆了一口氣。我問過關水,她也是一樣的看法。這很正常。我認為是若菜殺了西野,也認為殺害西野的家夥又殺了大迫與箱島。昨晚,我心想,這樣就不會再有殺人者了,因而安心地睡了一覺。有一種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睡好覺的感覺,昨晚真的有如天堂一般。”接著,安東突然瞪著結城。“可是,今晚卻又走回頭路了。大家非得一麵懷疑誰是殺人者,一麵度過〈夜晚〉不可。如果殺害西野的不是若菜,那麼若菜殺了四個人之後又自殺這事,就會變得大有問題。今天早上,我原本就打算這麼說的。”安東所講的這些開場白,是把昨天他告訴結城的故事重講一遍。若菜因為某種原因殺了西野,然後她害怕自己所做的事曝光,想要掩蓋,但是被大迫知道了。大迫為了保護若菜,協助她隱瞞凶器。直到昨天為止,這是一種不無可能的想法。但在安東提出那種想法之後,狀況又大為不同了。由於新出爐的證據與論證,故事已經變得不一樣。即使這樣,安東還是舊事重提,完全沒提到狀況的改變。說真的,結城猜不出安東的真正用意。不過,結城突然發現,不知不覺間,渕已經專注聽著安東熱切在說的話,隻差身體沒往前傾了。剛才看起來還疲累不堪的眼睛,也恢複了生氣……為什麼呢?結城心想,搞不好是因為安東講的話有其魅力吧。如同安東所言,如果若菜是犯人的話,渕今晚也可以好好睡一覺。“……所以,假設若菜殺了大迫與箱島。這固然是為了隱瞞殺害西野的秘密,但做了之後,若菜才察覺自己錯了——就算是為了掩蓋殺人行為,但也不該殺害自己的愛人。若菜因為殺害大迫而陷入混亂,然後拉了釜瀨陪葬。沒有任何理由能夠阻止我們這麼想,這麼想明明會比較輕鬆,但是,破壞這一切的……”安東指著結城。“是你呀,結城。”“我,我嗎?”當然,是這樣沒錯。否定“若菜是犯人”這個說法的人,毫無疑問就是結城。但那是自己的責任嗎?自己做錯了什麼,必須被彆人這樣用手指著著嗎?結城心想,沒有吧。西野是自殺的。至少,不是若菜殺的,若菜所持有的凶器與殺害西野的凶器不同。自己隻是把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指出來而已,安東的說法卻像是結城在妨礙大家睡眠一樣。不過,結城沒辦法在此時硬碰硬,沒辦法坦率說出“我隻是講出事實,何錯之有”。現在他也注意到了,今天早上的〈解決〉存在著本質上的弱點。安東將它提出來。現在的他,幾乎是對著結城一個人在說話。“今天早上的〈解決〉,意義何在?你應該不會沒有注意到吧?如果堅稱若菜不是犯人,將會加深大家的不安。明知如此,你為何要把我們再次推入疑心生暗鬼的深淵呢?”答案是“因為我覺得那才是事實”。但結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事實也要看時機和場合。大概是自己一早睡傻了吧,在這〈暗鬼館〉裡,想要製裁殺人者,原本就不需要事實,隻要“多數決”就可以了。結城察覺到自己忘了這件早就應該知道的事,說不出話來。“在我們之間散布疑懼,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和關水一起思考了這件事,然後我們察覺到了。隻有一個人,即使大喊‘在這五個人中,有殺害大迫與箱島的犯人’,也不會陷入疑心生暗鬼的境地……你知道會是誰嗎?”接著,安東看著渕與須和名,鄭重宣布。“如果你自己就是犯人的話,至少,你可以不必因為擔心犯人是誰而膽怯。”悶在喉嚨深處的“咦”一聲,是渕發出來的。渕從她低著的頭,朝上偷瞄結城。她的眼神裡有著明顯的懼意。結城的背脊也發涼,心想怎麼會這樣。安東不容任何人插嘴,繼續說下去。“我試著從結城會不會是犯人的角度,重新把事情架構起來。結城所主張的自殺說,大有問題。聽關水一講我才想起,如果西野被〈警衛〉射殺的說法正確,那麼殺害大迫等人的“懸吊式天花板的開關”就來曆不明了。結城知道這個問題的存在。他明明知道,卻說出什麼“西野是自殺的’的推論。這樣就已經很可疑了。開關當然是西野的,如果是他以外的其他人所持有,那麼在凶器檢查與之後發生的事件中,不可能查不出誰是它的主人。在西野的房裡沒有找到凶器,是西野死後有人從他房裡拿走。為求謹慎,剛才我又試著捜索了一下西野的房間……在廁所便器旁的角落,找到了這個。”語畢,安東把一張皺巴巴的紙放到圓桌上。那是結城也悄悄在找的東西。那是他姑且找了找,卻認為當不了決定性證據的東西。那是〈備忘錄〉。〈壓殺〉針對想要除掉的人設下陷阱。出於陰謀的暗殺,在人類的曆史上帶來什麼程度的影響呢?這絕對無法做定量研究。但世上的陷阱種類其實很多,彷佛在訴說陷阱的必要性一樣。其中,特征比較顯著的陷阱之一是“懸吊式天花板”。一旦啟動,受害者將無從逃逸。但另一方麵,它會留下明顯的證據,可以說是使用場合很有限的陷阱。日本雖然有一些相關的故事,像是本多正純在宇都宮城設計的陷阱,以及在東征神話中,望族“兄猾”所設計的陷阱,不過都很難想象那些是真實存在,因此甚至未能流傳下來。由於在設計上怎麼看都太過誇張,在推理中,壓殺很難稱得上是好方法。然而正因如此,它可以成為讓人難忘的裝置。《白發鬼》【注:江戶川亂步的。】等作品就是很好的例子。本館所準備的陷阱,就交給你了。隻要按下開關,停屍間的天花板就會掉下來,殺死裡頭的人。不過,要留意,為了觀察方便,每次能夠殺害的僅限一人。讀過之後,結城想到的是,自己果然猜對了,懸吊式天花板並沒有設計成可以同時殺害多人。結城很高興,自己的猜測漂亮地正中紅心。安東對著微笑的結城露出苦澀的表情。“……從西野房裡拿走開關的是誰?我原本以為是若菜,但仔細想想,也可以不是若菜。比如說,若是結城拿的,也不會太奇怪。”原來如此,或許並不會太奇怪。但結城不得不拚命忍住不要笑出來。安東到底有沒有發現,他所說的不過是“誰都有可能”而已?安東沒有去管越來越覺得諷刺的結城,漸漸露出得意的神色。“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發生的。第三天天還沒亮,若菜射殺了西野。然後,在第三天的某個時間點,結城從西野的屍體偷偷拿走卡片鑰匙,取得原本屬於西野的懸吊式天花板開關。第五天天還沒亮,在夜巡那晚,第二組的巡邏由於釜瀨與關水拒絕參加,由箱島獨自進行利用這個機會。不過後來的行動就不清楚了。”安東講到這裡,看向身旁的關水。關水保持沉默,以眼神表示同意。“……關水給了我提示。第二組的巡邏,釜瀨與關水都拒絕與箱島同行。若菜死的時候,很在意釜瀨之所以拒絕夜巡的原因,但釜瀨要是抵死不從,箱島也拿他沒辦法,總不能在脖子上掛繩子硬拉他去吧。於是箱島一個人去夜巡。你在自己的房間屏住呼吸等待機會,發現箱島獨自一人巡邏,於是在他進入〈停屍間〉的時候,操縱懸吊式天花板,讓它掉下來。接下來,在我去找你之前,你就去通知大迫,箱島似乎死了。隻要你臉色大變衝進他房間,大迫一定會在沒有問清楚細節之前,就到〈停屍間〉去確認箱島的生死吧。然後你又殺了大迫。”安東一麵瞪著結城的眼睛,一麵做出這樣的結論。“沒有矛盾。如何?”“怎……”結城原本想講的是“怎麼會沒有矛盾”。就算你再怎麼想要把西野當成是若菜殺的,難道就可以完全無視於結城對於槍枝口徑不同、連發性能不同等論證嗎?在西野房間找到的紅色藥丸,又要如何解釋呢?如果懷疑它不是西野的東西,那安東講得出要怎麼拿到它的管道嗎?他說結城是在第三天偷走卡片鑰匙,但是發現西野屍體之後,在大迫的主導下,三人一組的體製馬上就堅定地實施了,自己哪有機會去偷?至於箱島一個人夜巡,一直很有智慧的他,有可能采取這麼輕率的舉動嗎?為什麼結城非殺了大迫與箱島不可呢?就算箱島是“一個人走動”,這樣一來,大迫不就變成選擇性殺害了嗎?而且,關於最重要的一點,結城不由得喃喃說道:“你有證據嗎?”這句話卻在安東一笑之下駁回了。“那可是犯人的台詞呢。”結城覺得,安東的告發讓他很受不了。要把這種幾乎毫無根據的指責和自己的〈解決〉相提並論,誰受得了。結城心裡十分火大,看了看自己左右兩邊。以銳利的眼光盯著這裡看的安東。關水冷淡傲然地保持沉默。渕說了“是、是你……”,就沒有再說下去了。她扭曲著身體,彷佛在說“一毫米也好,希望離結城遠一點”。(……這樣呀。原來是這樣呀。)岩井被關進〈監獄〉時,結城以為自己已經了解〈暗鬼館〉的鐵則了。甚至直到不久以前,自己還提出了這樣的主張。但結城似乎並未了解〈暗鬼館〉鐵則的真正意義。這次,他才真正打從心底了解了。並不需要合理的邏輯或井井有條的說明,大家對於“那家夥似乎是犯人”的共同認知,以及心照不宣所醞釀出來的那種氛圍,才是最重要的。在人人都疑心生暗鬼的狀況下,這是在〈暗鬼館〉指認“犯人”的唯一條件。雖然這麼講不太好,但若菜的死讓他鬆了一口氣。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即使結城提出一百個理由,若菜也會朝結城襲來吧。其中最讓他感動的是,須和名的表情裡看不出厭惡或輕蔑。她不會隨波逐流,把結城當成是殺人犯,這一點比什麼都還讓人感激。感激歸感激,她似乎完全無意為結城辯護,隻是坐在隔壁,掌心交迭於腿上,津津有味地觀看事情的發展。怎麼辦呢?結城心想,此時此刻至關重要。安東的〈解決〉,相當支離破碎。儘管如此,結城對安東的缺乏邏輯固然很火大,卻不得不認同安東的此舉的價值。總之,自己要不就是為了一個理字而提出反駁,要不就是保持沉默,獲取實質利益。對於鐵則已有所理解的結城,完全沒有意願為了爭道理而獻身。因此,他沉默不語。從安東講出“那可是犯人的台詞呢”之後,自己一直保持著似笑似怒的微妙表情,沒有開口。安東說:“多數決。是結城殺了大迫與箱島。如果讚同,請舉手。”渕的手緩緩地舉了起來。須和名依然交迭著掌心,動也不動。安東露出明顯不滿的表情。“須和名小姐,你不讚同我的推理嗎?”“推理?”須和名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角,噗嗤一笑。“這個嘛……你說那是推理,實在有點……”“哪裡不是推理了!”安東激動了起來,關水拉拉他的袖子,低聲規勸安東。“算了啦。”“可是……”“算了啦,這樣已經半數以上了吧。”結城為之愕然。安東扮演偵探,關水是助手,結城是被告發者。這樣的話,多數決的對象應該隻有渕與須和名兩人而已。一個人舉手的話,讚同率是五成。對此,結城畢竟還是提出了異議。“等一下,不是必須過半數嗎?”所謂的過半數,就是比全體的一半還要多的數量。如果對象是兩個人,得要兩人都讚同才能過半數。但關水看也不看結城的臉,冷冷撂下一句:“錯了。根據規定,是半數以上。”如果是半數以上,兩人中隻要有一人讚同,就符合條件了。關水從椅腳處拿出一本皮質裝訂的〈規則手冊〉,似乎是預先準備好的。在她翻開的那一頁上麵,確實寫著:(4)指出犯人的行為,若經由緊急召集的參加者半數以上認同,遭指為犯人者就必須關入〈監獄〉。不過,指稱彆人為犯人者、遭指為犯人者,以及獲指名為助手者,不得參加此一多數決。根據規定,告發視同有效,結城理久彥遭認定為殺害大迫與箱島兩人的凶手。5〈監獄〉的門是電子鎖。結城沒有抵抗,自己站到那扇白門前。安東他們沒有來送,是把他當成已經不存在的人了嗎?隻有一個人來看他被收監,是須和名。“辛苦了,結城先生。這段時間我很開心唷。”須和名講出這番有如看完戲後感謝演員辛勞的話,讓結城體悟到,她沒有當自己是殺人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吐不快。“我還是要聲明一下,殺害那兩人的……”須和名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再講下去就不優雅了,退場者應該保持沉默。”“唔,或許是這樣吧。”在告發的當下不抗辯,結果到了這步田地,確實很難看。結城搔了搔頭,眼珠子往上看。“不過,須和名小姐,那個……希望你能相信我。”須和名微微笑道:“我自己可以判斷。”一句話就回絕了他,結城也隻能苦笑了。門鎖已經開了,岩井之所以沒從裡頭跑出來,是因為有什麼機關嗎?直到一切塵埃落定為止,都沒辦法和須和名講話了吧。結城到現在才感到不甘心,為什麼這條回廊這麼昏暗,連旁人的臉都無法看個清楚呢?須和名今天也是淡妝,嘴唇上塗了顏色柔和的口紅。真希望能在明亮的光線下看看她那晶瑩剔透的肌膚。最後,結城問了一直很在意的問題。“須和名小姐,你都不會怕嗎?”“咦?”“已經死了六個人了。我很害怕。雖然害怕,但已經麻痹了,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了。可是,須和名小姐看起來卻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害怕。”須和名略微歪了歪頭,露出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害怕……害怕什麼?害怕不認識的人一一遭到殺害嗎?”是這樣嗎?自己害怕的,是這個嗎?結城自問。然後,他搖了搖頭。“不,那倒是無所謂。”“說得也是。”“可是,自己搞不好會被殺,這一點很讓人害怕。”結城喃喃說完,須和名莞爾一笑。“……你是說有人會想要殺我嗎?真新奇的想法呀。”“……須和名小姐為什麼會來這種地方呢?”“我應該講過了吧,因為我還欠某種東西。”“是指錢嗎?”須和名保持微笑,指向門。她是在說“趕快給我進去”嗎?〈監獄〉裡頭很明亮,空調也恰到好處,沒有濕氣。岩井正在用餐。結城笑著鞠了個躬。“請多指教,學長!”岩井一臉狐疑地抬頭看著結城。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似乎對人類也有一點想念。6〈監獄〉裡頭,有從牆麵以鎖鏈吊掛的床、小小的洗手間、飲水處,以及裝有鐵檷的窗戶。雖然說是窗戶,但〈暗鬼館〉位於地下,窗外根本什麼也看不到,隻是做做樣子吧。這裡有張辦公桌,但是和在交誼廳裡、以一枚板【注:一整片的木材,有彆於合板、組合木板。】製成的桌子無法相提並論。還有一個商業旅館裡也會有的那種小冰箱。然後,令人感激的是,這裡還放了一台電視。是小型映像管電視,紅色的塑料外殼看起來很廉價。隻要有了它,就可以打發大部分的時間吧。岩井的氣色比想象中要好,被收押時的錯亂已經消失無蹤。不過,他的心情看來低落,沒有什麼活力,一個翻身在床上躺下後,就沒有再動了。看看時針,大概是剛過下午一點。既然已經像這樣與岩井兩人獨處,也就沒有必要再隱瞞了吧。結城對著岩井的背說:“岩井先生……岩井學長。”本來以為他睡著了,不久就傳來了岩井那鬨彆扭般的回答。“不要叫我學長。你是想說,我是你在〈監獄〉裡的學長嗎?……你沒有殺人吧。”結城心想,哎喲。“你怎麼知道?”這次岩井舉起手臂,伸出手指代替回答。他的手指向那台小電視。“從那裡聽到的。可以看到交誼廳與餐廳唷……什麼嘛,那個叫安東的家夥,裝出一副能言善道的樣子,結果就是個蠢蛋嘛!”結城苦笑道:“請彆這麼說他,待在外麵的壓力可是挺大的呀。”電視機的電源開關是旋鈕式的,是一台隻能夠以左右轉動的方式,轉換頻道的老古董。結城想了一下,決定不要開電視。既然無法看到〈暗鬼館〉以外的頻道,看任何東西都隻會讓自己心情不好而已。尤其是現在,交誼廳裡想必正熱絡地講著結城的壞話吧。岩井依然背對著結城,小聲說道:“……你不在乎嗎?”“你是說進〈監獄〉的事嗎?相較之下,這樣讓我更感激呢。如果沒有什麼酷刑,待在可以上鎖的房間還比較輕鬆。”結城之所以沒有抵抗安東那證據薄弱的告發,理由其實就隻是這樣。人數減少,〈暗鬼館〉再發生殺人事件的可能性變低了。就算如此,要在不上鎖的房裡再過一晚,還是頗讓人沮喪。昨晚雖然睡得很好,但今晚怎樣就不知道了。可是,〈監獄〉卻有上鎖。不知道裡麵的樣子固然教人害怕,但岩井還活著,就表示沒有碰到會丟掉小命的事吧。這樣的話,如果有方法可以輕輕鬆鬆就進〈監獄〉,結城會毫不猶豫選擇這麼做。在結城的心裡,甚至還很感謝安東。不過,岩井以略微焦躁的聲音說:“不是。我是說我。”“……”“我可是用這雙手殺了真木。我是在問你,和我一起待在這裡,你不在乎嗎?”結城悄悄吞了一口口水,不讓岩並察覺。其實,結城原本以為〈監獄〉也會劃分出個人的房間。他封監獄抱持的印象是,每個人都監禁在鐵柵內的小小空間,沒想到自己是和岩井待在同一個空間裡。明明因為覺得〈監獄〉是能夠讓人安心的地方才進來一結果確實是失算了。岩井開始神經質起來。不能隨便應對。結城隻好勉強以輕鬆的口吻回答他。“說起來,真木先生的事,你確實比較輕率,不是很好。不過,對於學長你是否真的想殺他,我頗為懷疑。弩槍是隔空發射的武器。隻要扣下扳機,箭就會不由分說射出去。比如說,會不會是這樣的狀況?原本你隻是打算用來警戒,所以把搭了箭的弩槍拿在手上,但你一看到自己懷疑的真木先生,那個瞬間,你的手指不小心用力……”他想起了真木的屍體。鐵箭精準地射中真木的延髓。但是在〈暗鬼館〉照明不足的回廊上,有可能射得那麼精準嗎?岩井如果真有殺意,不是應該先射比較容易瞄準的身體,使真木受重傷,再打他的頭給予致命的一擊嗎?好像是須和名這麼講的。之所以沒有成為問題,是因為無論殺意是否強烈,岩井殺害真木的事實,都沒有改變。岩井沒有回答。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結城講出了早就想好的關鍵詞眼。“不過,你變得驚慌的那種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隔了一會兒,他又說:“再怎麼說,在這種封閉空間【注:ClosedCircle,指推理中一種與世隔絕的場景設定,也就是外麵的人進不來,裡頭的人出不去的密閉環境,意味著無法向外求援,而且凶手就在內部。】裡,人是有可能死光的。”背對著自己的岩井,稍稍抽動了一下。有反應了。果然是因為這樣啊。結城有了自信,音量也不知不覺變大了。“〈暗鬼館〉很明顯就是設計成封閉空間。不但如此,把我們丟在這裡的那些家夥,也不排除讓我們全都死掉的可能性。……會這麼想,也是難怪。畢竟,有十二尊印第安人偶呀。對於那種偽裝成致敬,其實是在賣弄的表演,我最討厭了。但看到那些人偶,難免有大家搞不好會死光光的感覺。在這種地方看到那位西野先生的死狀,也會覺得接下來搞不好就是自己。相較之下,其他參加者那種渾然不知大禍臨頭的樣子,隻能說難以置信。總而言之,這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封閉空間的概念吧,缺乏那種‘不久之後也會輪到自己’的危機意識。”岩井搖搖晃晃爬了起來。他的眼睛閃爍,但恢複了神采,迫不及待脫口而出。“沒錯,就是那樣。來到這個地底下,看見那些人偶,我馬上就知道這是個封閉空間。我原本一直不當回事,現在卻被卷進了這種愚不可及的蠢事中。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等於都收到‘全部殺光光’的預告。擺明就是如此,卻偏偏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不對,你是不是有注意到?”“當然。”結城堆出笑容,然後報上姓名。“結城理久彥,目前擔任四大推理俱樂部的秘書……我們在春季交流會碰過麵,不過您好像不記得我呢,學長。”四大推理俱樂部的,秘書。“你?你是推理俱樂部的?”問完之後,岩井的表情笑了開來。“這樣呀,我沒注意呢。”岩井在床上坐下,傾過身子。“如果是推理俱樂部的乾部,如果你看推理的話,當然會知道封閉空間裡的人有可能全部死光光!太好了,有人能夠懂我的想法了!”岩井由衷地開心叫道,甚至連“萬歲”都要喊出來了。使用“封閉空間”設定的推理,往往可以看出顯著的特征,也就是會發生多起殺人事件。殺人案頻繁出現;最後結束時隻剩一個人存活,或是全部死光光的作品,也並不少見。至於“十二尊印第安人偶”,則是象征“一個都不留”【注:原書名《AahereWereNone》,古典派推理女作家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Christie)的代表作之一,結構上是以孤島為背景的“暴風雪山莊”模式。舊譯名為《童謠凶殺案》。】。如果在事前就有這樣的理解,會更覺恐怖。岩井之所以從一開始就害怕不已,就是出於這樣的理由。“春天時碰過麵?哎呀,不好意思,我完全不記得。”“不能怪你,我當時坐在角落。”“這樣呀……原來是這樣啊!”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意想不到的認識的人,岩井很開心。但在剎那間的感動過去之後,岩井訝異地蹙著眉頭。“為什麼不早點報上名來呢?……而且,為什麼你知道封閉空間的事,卻什麼也沒講?”本來就預料到他會這麼問,但真的被這樣一問,又有點難以回答。結城略微轉開視線,抓了抓臉頰。“哎喲……”“乾嘛啦,很惡心耶。”“不,我隻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你。”就算這樣,也不能一直默不作聲吧。下定決心之後,他說:“是空氣的問題。”岩井眉間的皺紋更深了。“空氣?”“是的。空氣。氛圍。除了學長之外的參加者,就算看到人偶,看到卡片鑰匙上的〈十誡〉,知道了〈停屍間)的存在,頂多也隻是覺得這一切都是某種低級玩笑而已。講白一點,在第一天就具體感受到危險的隻有學長你吧。不然,就是或多或少有點害怕,但沒有到非常迫切的地步……不過內心怎麼想,就不知道了。”至少,結城的內心感受到了威脅。至於西野,恐怕當時是在珍惜自己所剩下的些許時間吧。“由於我知道封閉空間的事,因此覺得學長那種害怕很正常。可是,唉,對不起,學長那樣太與眾不同了。這就是理由。在周遭的人都沒有危機意識的時候,我不想做出會引起騷動的事。而且,隻有一個人特彆與眾不同,會造成彆人的麻煩。當多數人以冷漠的表情說‘把這當真的人好像傻瓜一樣’時,我就決定跟隨他們。”此外,還有另一個更深層的理由。是須和名。在須和名麵前,結城不希望給她一種“和怪人認識”的印象。岩井如果記得他,那也沒辦法;但甶於岩井不記得他,他就刻意避免報上姓名了。岩井的表情一會兒生氣,一會兒苦笑,不斷地在變化,但似乎可以確定他內心很火大。這也是當然的吧。結城沒打算補充說明這個部分,不過他仍然苦笑著繼續說。“總覺得啊,我們隻要一看到疑似推理元素的東西,鼻子就會自動靈敏起來,而做出多餘的反應。隻知一味地害怕、一味地逞強,或是裝懂而高談闊論,我想,這樣的話對人際往來也不好,因此才決定要儘可能學著觀察周遭的氛圍……所以,我一直沒辦法向學長問候,後來就發生了那種事。不過,我也不是那種可以自鳴得意的料。知道西野先生是自殺後,明明沒必要講出來的,我卻得意忘形地予以〈解決〉,就因此也進到〈監獄〉來了。”岩井的鼻子發出了“哼”一聲。“你是故意隱瞞自己對推理的興趣嗎?如果是其他場合,有這種興趣搞不好還不錯呢。”“除此之外,我想沒有其他這類的‘場合’吧。”兩人露出有如共犯般的笑容,那是一種帶有自嘲成分的竊笑。在小小的冰箱裡,裝著易拉罐啤酒。根據岩井的說明,想要什麼東西,隻要提出要求,就會在不知不覺間送過來。雖然隻要提出要求就會送來上等好酒,但岩井還是刻意選擇自己喝慣的易拉罐啤酒。那種心情,結城明白。習慣的味道,可以讓人感受到外麵的氣氛。兩人拉開拉環。“對了,還有另一個人,也是不解風情的推理讀者。”結城說道。聊得太開心了,甚至可能就這樣徹夜聊下去。但這麼一來也不是問題吧,結城和岩井,都已經完成中輟的手續了。“你是指誰?”“真討厭耶,學長,不是很明顯嗎?”結城說“很明顯”,讓岩井略微皺起了眉頭。“你是指〈主人〉嗎?相當明顯呢。”結城略微遲疑了一下。“……〈主人〉本身如何,我並不清楚。我是指設計這棟〈暗鬼館〉的〈機構〉。至少,裡頭的人就是不解風情的推理讀者。”之所以刻意重新講清楚,是因為對結城來說,〈主人〉是他連想都不願去想的。〈暗鬼館〉不是那種不上不下的金額就蓋得起來的地方。而且,真正出現了死人,當然也非得由〈主人〉來處理不可吧。這些事要花費的工夫與金錢,以及最重要的,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著什麼東西足以取代失去的生命,都讓結城難以想象。“主人”是個天真無邪而愚蠢的小孩嗎?或者他隻是個狂人?又或者他是個行將就木而失去分寸的老人?……雖然他能夠感受到這個空間的設計者有多壞心,但〈主人〉的想法,他卻完全無法理解。他覺得,根本沒有必要理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察覺到結城這種表麵上看不出來的微妙想法,岩井咧著嘴,露出了壞壞的笑容。“〈主人〉有他各種不同的堅持,但很可惜,成果不怎麼樣,此時他想必是咬牙切齒吧……因為,明明已經第六天了,卻還剩下六個人。”雖說封閉空間的情境有可能人全部死光,倒也不是所有封閉空間的故事都以全部人死掉作為收場。西野與若菜兩人雖是自殺,但還是有四個人遭殺害,這樣已經是很夠格的悲劇與慘劇了。不過,如果拋開悲傷與憤怒,讓自己的身分回歸到“不解風情的推理讀者”的話,確實,半數的人存活是有點多。結城歪了歪脖子。“不過,我們兩人目前退場,剩下四個人,或許再方便不過。”岩井一臉不解,住口不語,結城對他笑了笑。“偵探、助手、犯人,還有負責大喊‘真想不到是這樣!’的角色。這樣不是分配得很完美嗎?”結城喝了一大口啤酒,繼續說下去。“〈夜晩〉的規定,說什麼都很難讓人接受。雖然隻是苦肉計,但暴風雪山莊的特色‘這裡明明可能有殺犯人存在,我才不要和你們待在一起!我要回房間去!’就無法成立。”“嗯,是啊。如果真的所有人都二十四小時一起行動的話,七天的時間應該可以安然度過吧。”酒意一上來,講話也犀利起來。“說起來,不能上鎖這件事就很扯。姑且不管這年頭是否真的還會有人製造密室,但沒辦法製造密室,我覺得實在很奇怪。”“你是指物理性的密室吧。如果是心理性的密室,應該還是做得到唷。”“不過,不能上鎖還是不行呀。這樣有失禮節、違反隱私,也是在放棄可能性。而且……”結城原本想說的是:而且,原本想要做到的是“一個人死了,然後又一個人死了”,結果變成像大迫與箱島、釜瀨與若菜那樣,兩個人一組死去,也是一樣很可憐……不過,這種話他畢竟還是說不出口。岩井喝了一大口啤酒。“說起來,確實如此呢。要讓對於推理的堅持與設法引起波瀾的要求相契合,做起來還真是辛苦……說到這個,我的凶器也很奇怪呢。”姑且不論他的凶器實際上奪走了一個人的性命,結城探出身子。“奇怪?怎麼個奇怪法?”“嗯。我的凶器是弩槍對吧。”“是啊。”“〈備忘錄〉裡所寫的引用出處,你覺得是哪部作品?”結城一下子有點困惑。被他這麼一問,沒辦法馬上想出來。他稍微思考過後,慎重地說:“我覺得應該是我最近看過的……”岩井滿足地點點頭。他從口袋拿出紙片說:“但是你錯了。看看則這個吧。”〈射殺〉使用張力的弓,堪稱是髙度技術下的產物。由於弓的登場,人類變得能夠正確瞄準獵物、取其性命。弓是一種可以不被對方看見就予以殺害的道具。隻要幾十人、幾百人一起在箭雨中廝殺的話,絕對不會知道是誰殺了誰。一個人在徒手殺害彆人時,會沾到對方身上帶著詛咒的血,但弓卻可以跳脫這種原則。而且,它有時候會帶有奇妙的靈性,有時又會被貶抑為不名譽的武器。在《主教殺人事件》【注:原書名《TheBishopMurderCase》,由美國推理作家範·達因(S.S.VanDine)所著。】的開頭,伴隨著鵝媽媽童謠的一節,弓以一種令人印象極其深刻的形式登場。你拿到的是弩槍,隻要使用它,就可以不必被看見就殺害對方。不過,它所代表的意義,應該要詳加思考。“《主教殺人事件》是嗎?”結城一下子變得麵無表情。“是誰殺了公雞羅賓?麻雀說,是我乾的……你當然有讀過吧?”“噢,沒有,不好意思,範·達因的作品,我……”岩井大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微笑起來。“四大推理俱樂部的素質變差了呀!範·達因的作品不是那麼多,至少要讀一下吧。真是的,這樣我會覺得後繼無人耶。”結城看著他那至今從未出現的滿麵喜色,自言自語。(所以春季的總會時,我才沒有找你講話啊)就結果而言,正是因為自己沒有在總會中找岩井說話,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與岩井之間的關係。當然,〈機構〉想必是知道的吧,還刻意把若菜與渕、安東與箱島這種瑣碎的人際關係都加進來。那麼做,搞不好是為了誤導大家,不過沒有任何人想要朝那個方向深入硏究,對於〈機構〉來說,或許算是期待落空吧。岩井沒有打住的意思。“和現在那種空蕩蕩的相比,他的作品或許會讓人覺得分量太重,可是我又沒叫你去讀原文書……你嘴巴張那麼大乾嘛,該不會是因為聽到我說‘是範·達因的作品’吧?不認識菲洛·凡斯,你怎麼有辦法讀像是蟲太郎這些作家的書呢?【注:菲洛·凡斯(PhiloVance)是範·達因筆下的業餘名偵探,據說日本作家小栗蟲太郎的《黑死館殺人事件》受到了菲洛·凡斯這個角色的影響。】”如果置之不理,可能會越講越離題,結城硬是插嘴。“噢,這樣的話,《主教殺人事件》裡的凶器就是弩槍了嘛?”話頭被人打斷,岩井的鼻子發出“哼”的一聲,咕嘟咕嘟喝了口啤酒。“不,你錯了。”“咦?”“你沒看過,我就不詳述了,我隻講一點:在《主教殺人事件》裡出現的不是弩槍,而是一般的長弓。喂,這件事你怎麼想?”關於這個問題,結城直接引用自己至今累積的見解,馬上答道:“凶器在分配時,是把殺傷能力控製在不會太大、又不會太弱的範圍。比如說,雖然有人拿到槍,但那把槍卻是必須一直填充的空氣槍。”“唔……若菜的槍。”岩並夾雜著歎息聲喃喃說道。結城想起來了,對啊,電視可以看到交誼廳的狀況。這樣的話,釜瀨的死,他也透過電視看到了?不僅如此,還有大迫的死與箱島的死。結城所體驗過的那些事,岩井應該都間接知道了吧。可以不必花時間說明那些不愉快的事,結城覺得謝天謝地。“……仔細想想,應該是出於一種‘長弓實在太難使用’的判斷吧。弩槍的話,隻要箭放上去就能發射,長弓那種龐然大物,要在頂多隻有幾公尺距離的〈暗鬼館〉裡使用,實在太不利了。”結城一麵想起彎曲的回廊,一麵如此說道。“所以,他們一方麵費心把引用來源講得清楚楚,一方麵卻又沒有忠實重現凶器,是吧?”“就是那樣。”岩井不快地“哼”了一聲。“這麼不徹底的做法,我不喜歡。那你知道其他人的凶器嗎?”“知道啊。”“寫給我。”說著,岩井彎身到電視機前麵,打開了抽屜,從裡頭拿出一本一百張的便條紙,以及一支鋼筆。結城感到到不行,不由的叫了出來。“啊啊,紙和筆!”反倒是岩井困惑起來。“……紙和筆怎麼了嗎?”結城把鋼筆當成寶物,一麵畢恭畢敬地接過它,一麵向岩井說明。“外麵完全沒有筆之類的東西。因此,雖然隻是簡單整理一下數據,都必須用文字處理機。我想,大概是因為尖銳又算堅固的筆類,會被當成凶器使用吧……如果這麼隨便就能拿到刺殺用的凶器,分到〈刺殺〉凶器的家夥,就太可憐了。”“噢,原來如此。所以三餐才會又是飯團又是三明治的啊……”岩井的理解力也還算不錯,從筆的話題,可以想到刀叉沒出現的理由。結城振筆疾書。不久,便條紙上就寫好幾近完成的清單了。(實際確認的凶器)結城毆殺撥火棒須和名毒殺硝基苯安東絞殺細繩關水藥殺尼古丁若菜槍殺空氣槍岩井射殺弩槍大迫敲殺曼陀鈴箱島擊殺彈弓釜瀨刺殺冰刀真木斬殺手斧(推理後的結論,有實物)西野自殺紅色藥丸(不明)渕(擁有者不明)壓殺懸吊式天花板的啟動開關岩井先是挑了毛病。“什麼嘛,還有不明的喔?!”結城一麵點頭一麵辯解。“哎呀,沒有抓到時機問。”但他心中也覺得,渕不會那麼輕易就告訴自己。凶器的事,總覺得因為若菜強烈抗拒公開,成了不好觸碰的話題。如果強行檢查,可能會成為對立的源頭。對立這種事,說什麼也非得避開不可。結城之所以能夠問渕問題,也是因為在他公開西野是自殺的說法後,發言權力因而增加的結果。即使是那個時候,渕也是趁著結城刹那問陷入思考時,沒有講清楚自己的凶器就逃走了……在她的心裡,還是排斥這個話題吧。要強迫討論彆人所排斥的話題時,非得要問的人有領導能力,或是神經大條才行。結城既沒有像大迫那樣的領導力,也無法像名偵探那麼神經大條。如果這樣還硬要偵訊彆人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該同時在場的人,讓他們同時在場……結果造成了若菜與釜瀨死亡。現在,結城並不覺得這是自己的錯;但以後會不會對此事感到懊悔,結城沒有自信。然而這種微妙的心理,岩井應該無法體會吧?再者,也並不期待他能夠理解。所幸,岩井沒有責備結城不中用。他的注意力放在更不實際的事情上。“隻有一個地方我不懂。”他果然注意到那裡了嗎?應該是成為引用來源的作品吧。結城歎了一口氣。“你是指彈弓的事吧。”“嗯。”岩井喝了一大口啤酒。“不過,都已經出現從《主教殺人事件》扯到弩槍這種粗暴的做法了。雖說是彈弓,搞不好講的是丟石頭的事。這樣的話,我想到幾部作品。”結城覺得他真厲害,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外麵那些人,沒人在意〈備忘錄〉的事。說起來,那不過隻是一張紙嘛。進來這裡之前,為了打發時間,我去弄過來了。”這張紙原本隨便放在箱島房間的起居室桌上。岩井拿起〈備忘錄〉,以充滿醉意的眼睛開始。〈擊殺〉為了奪取遠方獵物的性命,人類發展出隔空攻擊的器具。它的原型當然是丟擲石頭。然而,在狩獵時所使用的手法,全都難逃應用在殺人上的宿命。丟石頭這種行為,在人類曆史上有其象征意義。聖經中戴維與巨人歌利亞的故事就是如此;日本一直到近代也都還有互丟石頭玩的風俗。丟石頭代表的是抵抗,被石頭丟死則代表遭到天譴。在推理中,被石頭丟死的人,常常不個是純粹的被害者,而是受到天譴,或是為人純潔,卻像聖經中的喬布那般遭逢橫禍。《幽靈殺手》【注:原書名《Lafemmeauxdeuxsourires》,法國作家莫裡士·盧布朗(MauriceLebnc)的亞森羅蘋係列之一,東方出版社之版本有《影子殺手),《幻影殺手》等譯名。】等作品,讓人難以忘記。你拿到了石頭,會拿來抵抗,還是拿來殺人呢?無論如何,隻會有一種:隻要瞄準頭部就對了。“喔,《幽靈殺手》呀。”“沒聽過。”“你給我記住,是羅蘋的故事。”“盧布朗的呀?”岩井豪邁地點了個頭,目光再度落在便條紙上。“……這個手斧會是跟哪本有關呢?似乎有,但一時想不出來。”“噢,那個呀,好像是《犬神家一族》。斧琴菊,【注:在《犬神家一族》中,斧、琴與菊是犬神家的三樣傳家之寶。】是吧。”結城洋洋得意地說明之後,岩井的表情歪曲,皺起臉來。“怎麼了嗎?”“那個,你回想看看。在《犬神家一族》中,斧不是凶器。”結城默然。如果此時讓他知道,自己其實隻看過《犬神家一族》的電影,又不知道會被他說什麼了。而且,自己的凶器是撥火棒,從它的引用出處是《斑紋的繩子》來看,大家拿到的凶器,在引用的原著中未必是當成凶器使用。對結城來說,這點一開始就很清楚。岩井是將結城的沉默當成是在思考嗎?他暫時專心地喝啤酒,但不久又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如果真的是使用斧頭,就沒必要倒插了吧【注:在《犬神家一族》中,凶手為了把斧、琴、菊都和殺人扯上關係,把其中一名死者佐清(sukekiyo)的上半身倒插在封凍的那須湖中,用來於誤導“是用斧頭殺的”(書中斧頭的日文是yoki,佐清的名字倒過來就是(yokikesu),但其實是以其他方式殺害的。】。”岩井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蹦出這樣的話:“要給就給日本刀嘛!這樣不就可以……”但結城很清楚為什麼要給手斧。正確來說,應該是他很清楚不能給日本刀的原因。〈機構〉很討厭凶器被拿來當作其他目的使用。用於〈毆殺〉的撥火棒,很難在毆殺之外使用。〈毒殺〉的硝基苯,沒辦法用來做毒殺以外的事。同樣的,冰刀隻能〈刺殺〉、手斧隻能〈斬殺〉。但是日本刀除了〈斬殺〉外,甚至還可以〈刺殺〉或〈毆殺〉不是嗎?這樣太不公平了。想到這裡,結城猛然察覺。對呀。例子都已經這麼多了,已經沒什麼好懷疑了……凶器的選定是否忠於引用出處,倒是其次,主要還是在於〈暗鬼館〉內的公平原則。須和名所在意的,把《綠色膠囊之謎》當成引用來源,膠囊裡裝的卻又是硝基苯這件事,也是為了公平性吧。可是……結城拳放在太陽穴,陷入思考。岩井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開口說話,打斷了他的思考。“說起來,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問題在於……這個吧。”他的手指著便條紙上“懸吊式天花板”這幾個字。有些感到煩膩的結城說:“你是說它的出處嗎?好像是《白發鬼》,我沒聽過這本書。”他才一回答,岩井就怒目喝道:“渾帳東西!”“欸、怎……”原本探出身子的岩井喋喋不休地說著,口水都噴出來了。“《白發鬼》是亂步大師的作品。但重要的不是那個。之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唷。拿到懸吊式天花板開關的家夥,就是殺害大迫等人的家夥,對吧?”確實是這樣。當然,為了要查出是誰,結城才會一直想知道每個人的凶器是什麼。但是突然被岩井這樣正確地講出來……(從剛才到現在,他明明都沒有注意到這方麵。)酒醉者的任性很難收拾。結城大大吸了口氣,平靜自己的心情,點點頭。“沒錯,那是我最想知道的事。”“那,寫出來看看,就一目了然了吧。”岩井那根按在“懸吊式天花板”這幾個字上的手指,迅速移動起來。“X=A、X=B。因此A=B。你們怎麼會那麼費工夫?”他的手指向十二人之中唯一一個凶器不明的人,也就是渕的名字。當然,看起來是這樣。除了渕之外,沒有其他人選了。但由於岩井隻能透過監視器掌握大家在討論什麼,這已是他知道的極限,因此結城不慌不忙地反駁。“第一個理由是,到今天早上為止,西野的凶器都沒有弄清楚。西野是〈自殺〉的結論雖然無從懷疑,但安東十分堅持犯人是若菜,因此他到最後並不認同。這麼一來,最有可能持有開關的人,就變成西野了,結果事情變得很混亂。第二個理由是,絕對不是渕。”“……為什麼?”“渕的凶器是什麼,我沒有機會知道。可是,大迫、若菜與釜瀨都看過。你覺得大迫在看過之後,還會中陷阱嗎?如果是這樣,對釜瀨與若菜來說,犯人是誰,不是一清二楚嗎?可是,那兩人一直到死,之前,都沒有懷疑過渕。若菜又是襲擊安東,又是開槍射釜瀨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對於渕卻什麼也沒說。所以不對。前一天,他們三人在渕房間看到的,不是懸吊式天花板的啟動開關。是其他凶器。”岩井已經離開〈暗鬼館〉相當長的時間了。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夠正確理解結城的話,沒有因為來路不明的“現場氛圍”而受到乾擾。岩井雙手抱胸,低聲喃喃說道:“這樣的話……會變成十二個人,卻有十三種凶器。”結城深深點頭。“那就是問題所在。”岩井已經滿臉通紅了,但他又拉開了另一罐啤酒的拉環。就在結城稍加思考的時候,空罐眼看越來越多,堆滿了整個桌子。“十二……十三……”結城喃喃說著,但已經語無倫次了。結城閉上嘴。爛醉者應該也不懂什麼邏輯不邏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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